>>> 2007年第12期
乡村教师生活
作者:饶 洁
——朴树
一
我至今忘不了在乡村生活的日子,至今忘不了老师的称呼。已经过去七八年了,一不小心,我还会把“上班”说成“上课”,把“下班”说成“下课”,只要稍一激动,满口的方言普通话就脱口而出。就在前不久,我还在清晨朦朦胧胧地看到了我生命中的春天:我静静地坐在屋后那扇面对山丘的木窗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棵绿绿的小树,小树蝴蝶状飞翔的叶片中央在我看的当儿,结了一个青青的圆果,眨眼之间,青果盛开,开出一匹褐红色的小马,小马随风而动,发出悦耳的风铃声……
这个美丽的梦是我乡村生活的剪影。
我所在的乡村中学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中学,“拖斗形”建筑结构,占地十五亩,拖斗把上栽了四棵泡桐树,三面是教师宿舍,学生寝室,前方是一幢“凹”状教学楼,教学楼前是一口塘。学校后面是小山。建校历史也非常平凡,只要把校名一改,就可变成大部分乡村中学的发展历史:起建于1959年,校名为“红专学校”,无校舍,职责是培训大队干部;1962年,改名为“礼陂农业中学”,校舍为猪栏,校长是大队党员;1966年改名为“五七中学”,校长是老贫农,成立了“贫下中农管理委员会”;1977年改名为“礼陂中学”,校长是文化人,师生勤工俭学,自己动手烧砖制瓦,挑沙运石,做教学楼……教学质量好时曾名列全县第二,偶尔教出个别学生取得全县第一的好成绩,出的能人也不过是大学毕业后任县长。生活风平浪静,老师平平凡凡,学生最大的志向是扔去锄头把,老师最大的志向是能调到县城当老师。老师一生交往的是同事、学生,抑或兄弟学校的同行,几年里最大的愿望是能到省城的一个风景区旅游一次,最大的烦恼是用心教的学生不听话,对象大都是小学老师或自教的学生,最经常的消遣是课后打打扑克、麻将,难得的消遣是偶尔上一回县城的舞厅、泡一回脚,最多的闲言碎语是某男与某女的婚外恋,日常的聊天话题是学生和家人的喜怒哀乐、电视剧里的爱情和最关注的国家大事。日子一天天地滑过去,只是嗓子一天天地沙哑,眼睛一天天地近视,学生走了一茬又一茬,渐衰渐老,学生写作文开始用“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来形容自己了,于是退休。退休后还住在学校里。夫妻关系好的两人一起种种菜,夫妻关系不好的斗斗嘴,你找你的乐子,我找我的乐子,但老师的境界高,即使二老分吃分睡,也会想:国家那么大都想到我,给我退休金,我养一个老伴还不应该?
二
礼陂中学驻扎了我一生最美好的年华。我始终忘不了第一次以老师的身份去学校的情形:那是八月底的一天,天很热,火辣辣的,我穿一身白连衣裙,撑一把绿底白花伞,一走到校门口,居然有四五个男同事等在那!他们一直蹲着,见我来了,齐刷刷站起,我向其中一位老师打招呼,我走了,他们的眼光还扎在我背脊上。我似乎听到我熟悉的那位老师向其他几位说:对吧,我没说错吧?她……
乡村生活太孤寂了,这是我们每天要面对的课题。我青春里最大的感受便是孤寂。我记得自己当时最盼望的便是信差了,只要绿色的自行车铃一响,我便飞奔了去,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信,那时邮差在我心中无异于天使。因为邮差差不多每天下午五点钟来,我偷偷地写下了平生第一首诗《五点钟的二胡独奏》,至于为什么独独选中二胡这个意象来写,大概是觉得二胡是比较孤寂的乐器。
因为孤寂,便会产生许多想法,便学会把好日子一天当成十天过,把所有见到的人都当成好人。在孤寂面前,我们什么也不需要,只需要伴儿。我一个同学,被分在一个边远的小学,心高气傲的她不到一年就嫁了人,对象是一个常会来看看她的没有什么文化的农民,这是我们始料不及的。她婚后生活一直不好,当时她之所以选择他,是因为孤寂快令她窒息了,学校极其偏僻,只有三四个老师,他们都在村里成了家,只有她一人住校,村里十多户人家,没有店铺,没有娱乐。我所在的礼陂中学当时也只有不到二十个老师,就我一个姑娘家,后来才慢慢地陆续又来了几个。只要一分来个女的,单身男同事们就会打车轮战:一个接一个地进攻,直到你厌烦或有对象为止。按他们的说法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因为没辙,当时我不得不在门口贴上“闲谈不过五分钟”。
我一直不能忘记在中学的日子里的一件事:一次有个学生办谢师宴,一位男同事用自行车带我去喝酒,由于山路凹凸不平,天又黑,前方又刚好来了一辆货车,车灯一闪,同事带我连人带车跌到几米深的垄下。同事住了半个多月的院,缝了十多针,而我只破了一点皮。后来,我辗转听别的同事们说起这事,认为以那个男同事的自行车“驾驶”技术,本不可能会跌这一跤,他是怕摔到我。唉,可敬的同事啊……
在这样的乡村中学里,每个女性教职员都是女皇。
乡村生活最美的正是乡村,生活在其间的人渐渐变得像树一样舒枝长叶、无忧无虑,渐渐变得像土地一样富足、单纯。
凡是在乡村生活过的人都忘不了在田埂小路散步的情景:我们真正欣赏着“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诗境和校园歌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喔呜喔呜它们唱,还有一只短笛也在吹响……”的意境。邀上一个玩伴,没有任何目的地走,空气是清新的,近旁的庄稼、野草野花是美的,远处的村庄、炊烟是活的,鸡鸣犬吠是生动的,树是千姿百态的,一行白鹭上青天的情景是真实的,还有四周的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堪称最美的乐曲。走累了,我们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看水里招摇的丝草,看水里的蓝天,看水里的小鱼,我们口渴了,用溪水洗了,吃田里的萝卜,吃完萝卜我们聊大天:聊青春的梦想,聊祖辈或爷爷姥姥的爱情,我们把他们的故事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他们的爱情烂记于心,无非是爷爷临死前还叫着奶奶的小名,姥姥脾气躁,常骂姥爷,姥爷却笑,他背地里对人说:一只牛不说话都要让它吃饱来,何况人呢?她心底里对我好着哩。当然我们聊得最多的是自己的爱情,我们欣赏男人们写来的情书,一个才子把这样的话写给我:“人生是花,而爱便是花的蜜,我的世界里有一方属于你的领地……很久没见你的时候,一颗乱哄哄的心吊在我的脖子上,等到见了你的时候,我却又低下了我相思的头,怪就怪内心那根情感线把心牵着走……”
那时,我常常清晨起来去校后小山上边跑步边看日出,吃完晚饭后边去小山上散步边看夕阳,我专心致志地欣赏一棵树,一片新叶,一座小屋,一棵小草,一只蚂蚁,一只蝴蝶,一块石头,天边的一缕云,一丝风。我有时一个人坐在山地的草坪上看书,看累了书就唱歌。我曾认认真真地欣赏过一块草坪,那是由无名野草、犁头尖小紫花,紫云英、车前草、小白花等组成的艺术图案;我曾仔仔细细地欣赏过山崖下的水滴,水滴滋润下的薜荔果;我曾万分感慨地欣赏过小河里的水,青、绿、黄、淡紫、淡绿交汇成五彩缤纷的场面;我曾惊喜万分地欣赏过春雷阵阵的天空,纯灰的天隐隐地有了雷声,然后是黑白相间的交错着,再后是乌云密布的游动,惊雷过后,天变得一片红紫,天的颜色变幻很像河流交汇的水,然后是雨点欢欣地打在树叶上,沙沙地响,树叶吸着雨水在风中舞着;我欣赏一片紫云英,一片油菜花,一山映山红,一山垄的野菊花,一山的白茶花,天上的一轮皎月。
我像一棵享受阳光雨露的树,在风中无心地飞舞,什么也不想,只呆呆地、进入虚幻境界地欣赏着身外的美……
(插图:姚腊远)
责编:叶万军 (本文编号: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