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12期

指向灵魂

作者:蔡兴蓉




  正像西方人认为科学是一种学习的过程,而技术不过是科学的副产品一样,我相信真的教育一定要指向灵魂,而成绩亦不过是灵魂的副产品。在这方面,我有一些朴素的体会。
  十几年前我搞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咨询。由于我公开保证每信必复,来信可以只写代号而不署真名,因此就收到了很多学生来信。我于是有机会步入学生的内心世界,并且不胜惊讶。譬如有个十五岁的小女生说她爱上了一个高年级男生,还说“愿意为他去死”,其原因竟仅仅是喜欢那男生走路——那男生走起路来两手插在裤兜里,她觉得看上去特酷。另有一个女生爱上了一个有点焉头焉脑的男生,原因在这里:她认为那男生学习成绩好,跟上他,将来可以有依靠。比较而言,有些男生的爱情就更令人糊涂。有个男生本来蛮爱一个女生的,有一次老师念数学分数,那女生只得了42分,他忽然就一点都不爱了。还有个男生坠入爱河——他自己这么说的——不久,有一天偶然看见了恋爱对象的母亲,于是决定移情别恋,因那母亲并不悦目,却无疑显示着女儿的未来。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某男生自动放弃爱情,单是为了“义气”,因为他的好朋友也凑巧爱上了他的“马子”……
  学生爱情知识如此匮乏,以致有个生物老师调侃地说:“什么爱情!不过是激素的作用罢了。”
  细心看去,在日常生活的其它方面,不少学生同样表现出灵魂的苍白。看见老师也打水来了,抢前几步,把自己的塑料桶先放在水龙头下面;一女生跟男老师请假,说是“裤子湿了”,那男老师暗想可能是例假来了,赶紧批假,谁知她一个月裤子“湿”两次,弄得老师十分困惑;面对父母的涟涟泪水,当晚仍然可以逾墙上网玩通宵游戏;有个学生一上课就睡意昏沉,一下课就精神百倍,老师问他能不能颠倒过来,他回一句:“你管不着,我出了钱的!”当场将老师噎住。一场足球比赛正在进行,一窝学生在一边呐喊:“黑社会,加油!黑社会,加油!”有个校长说得更逗:一次他正在匆匆走路,有学生上前借200块钱,他想都没想就借了,谁知两年过去,那学生至今不曾打个照面,而他对那学生长什么样子也早没了印象。他的结论是:被学生“耍了”。
  我一面列举着以上这些例子,一面在心里想:但愿我孤陋寡闻,就是说,但愿这些事例并不具有普遍性。然而我又明明知道,虽说学校名义上是文化场所,但最缺少的却恰恰是文化。至今也还是这样:大家都忙于务实,而鲜于务虚。就像一战前维也纳修道院里的年轻姑娘洗澡时也穿着长长的白衬衣,好使她们忘记自己也有血肉之躯一样,我们的教育也总在分数的峰谷之间沉浮,仿佛学生的灵魂——假如我们承认学生也有灵魂的话——可以不当回事似的。
  我总认为:学习是一种精神上的自由落体运动——知识经过大脑,再沉淀到心灵,最后落实到脚掌。
  曾有一个校医对我说,现在学生中患癔症的越来越多。有的严重到这种程度:说痒就痒,说痛就痛,说要吐了马上就真的吐,说要昏过去了马上就真的昏过去。心理脆弱至此,仿佛铁盒子里装着碎玻璃。我于是更加确信:知识一定要“往下落”。在“往下落”的过程中,学生的三观(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才能初成,学生的人格才能发育,学生的精神支柱才能树立起来。换言之,若教育无助于人的幸福,则要教育何用?顺便说一句,我觉得今天的人文教育不可遗漏三个至关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英雄主义、浪漫主义和乐观主义。
  肖川博士说:“教育是慢的艺术。”信夫!我感动于这话,就像当初感动于“蹲下来看孩子”——只有心胸博大和心肠热烈的人才说得出来。照我的理解,这“慢的艺术”正是指向灵魂的教育。指向灵魂的教育之所以“慢”,我猜大致有如下几个原因。一是耗时多。歌德有言:“为什么我们要不断重复正确的东西呢?因为错误的东西也在不断地重复着。”二是境界高。历来德育“就低不就高”,艺术“就高不就低”,而欲凭艺术真正解放自己的心灵,断然少不了长期濡染和参悟的过程。三是见效慢。难怪有智者说,要看老师是否称职,得看十年二十年后学生是否还记得他。
  基于以上想法,作为老师,也作为父亲,我也就不由自主地欲为学生计长远。在我的理想中,学生的灵魂是一个开放系统,而不是封闭系统。当我驰骋想象的时候,我甚至希望他们能从一张普通的桌子想到莫奈的静物画,从一张受苦人的脸想到耶稣,从萤火虫或飞翔的蚱蜢想到法布尔,在路灯下想到爱迪生,打点滴时想到巴斯特,仰望星空时想到开普勒……心里充满对于人类文明的惊讶、感激和爱。关于爱,我有如下见解:要从爱父母一直爱到一元二次方程的两个根,因为爱的胸襟越大,生命的质量就越高。我相信,在这种前提下,一个人会把学习当成最好的生活方式。
  行笔至此,再回头看看文首列举的那些“现象”,我们不禁扼腕感喟:人,天生不过是碳水化合物,如果教育得法,可以多么高尚;如果漠视灵魂,又会何等庸俗!
  如你所知,当今教育的评价体制已经不值得作郑重的批判——无非是利益在作祟。我觉得,在有限的人生中,在一时难以更改的国情下,一个教师应该继承我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内省传统,在精神上挺立脊梁,默默地坚持真理,并在这种坚持中享受内心的宁静。就我个人而言,我一直看重比分数更为重要的东西,这些东西在有些人眼里或许不足挂齿,对我却意义重大。譬如我收到过一封大一学生的来信,第一页印满泪痕。他说若不是高二时我推荐他读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他读过很多遍,现在还在读),真不敢设想这一生会是什么样子。譬如一个高考落榜的学生对我讲,刚开始收鸡蛋时,他很不好意思高喊“收鸡蛋啰!收鸡蛋啰!”当他想到尼采的一句话“人生的意义就在她是一座桥而不是一个目的”时,心里一下子就泰然了;他想他今天收鸡蛋,就是为了明天不收鸡蛋,于是就高喊了起来。譬如有个在校生拿出一厚本笔记本,笔记本里记载着两年来我给同学们讲过的许多课本外的知识,她一一点着,如数家珍:这个典故她讲给爸妈听过;这首诗她在同学聚会时朗诵过;这个观点她在一篇作文中引申过;这个笑话她给邻居小孩们讲述过——把他们的肠子都笑疼了。譬如一个已然致富的往届生看见前面的车辆将残疾人的水果摊撞翻,扬长而去,他就停下车,帮人家将水果一个个捡了起来,直到收拾好摊子……
  不管怎么说吧,我相信与我持相似看法的同仁会越来越多,因为教育若不指向灵魂,教育者自己的灵魂就会很难安生。
  (插图:孙万帅)
  责编:叶万军 (本文编号:4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