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7期

娘是民办教师

作者:李海荣




  在村里,都说娘是个有福的人:丈夫在城里工作,吃着公家饭;娘又是村小学民办教师;生产队时,妇女一天挣半个工分,而当民办教师的娘一天挣一个工分,顶个壮劳力。
  娘对知识改变命运有着切身体会。娘在八个姊妹中排行最大,娘说她是哭着闹着,并在家拼命帮父母干活才上到了初中毕业。娘学习成绩优异,却因为家里被错划成地主成分(后来又改成了贫农)而不允许娘上高中,为此娘哭了好几天,姥姥却暗暗高兴家里添了帮手。娘刚嫁过来时,村小学正缺教师,娘是村里难得的一名女初中毕业生,村干部便安排娘当上了民办教师。我们上学时,娘经常拿她刻苦求学却没有机会继续深造的遗憾来教育我们,让我们要珍惜学习的大好时光。
  娘教的班成绩在全公社(后改成乡)所有小学中总是名列前茅,这是娘用满腔的心血和责任换来的。娘对我们多的是严厉,对她的学生却总是和蔼可亲如慈母。有一次娘发高烧,走路腿都发软,为了不耽误学生功课,就让班里20多名学生全部来到我们家,娘在炕上靠着被子给他们讲课。班里学习差的学生,娘经常利用晚上,在我们家给他们补课,那时也没有什么补课费。在乡下,本乡本土的民办教师管学生总是从学校一直管到家。她的学生春儿家里穷,弟兄们还多,一到冬天他不是没棉鞋穿,就是穿着一双愁死补鞋匠的破棉鞋。晚上,娘可以花一个小时来为他补鞋、缝袜,却不肯花时间为我们缝一个装点玉米豆玩耍的布包。有时哥的棉鞋小了,其实我可以接着穿,娘却给了春儿,不过我很高兴不用穿哥剩的旧鞋。娘教过的学生成儿脾气不好,有一次不知为啥事,父子俩竟动手打起来,气得成儿娘哭天抹泪地喊着没法过了,许多邻居闻讯跑过去劝架。成儿家和我家只一墙相隔,娘把成儿拽到了我家。看到成儿那红脖子愣头样儿,我心里很紧张,担心他会不会跟我娘也动起手来,随手捡起个小砖块,远远地候着。学生一见老师,就像气球扎进根针,很快没那么大气了。娘给他讲了好长时间的话,我也不知道娘讲了些什么,然后成儿回家向他爹娘磕头认错。成儿娘感激我娘对他孩子的教导,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总要给我家送来些尝尝。
  到我上小学时,正赶上娘做我的老师,她利用手中“权力”每天不让我去学校上早自习,在家自己边学习边照看还未睡醒的弟妹,因为奶奶吃过早饭才来替娘看孩子。娘早晨临走时总是在煤火边烤一把花生或红薯片什么的,等弟妹醒来让我哄她们在被窝里吃,只要有点吃的,他们就不会哭着找娘。我做娘的学生并没觉得有多好,我哪儿表现不好,无论白天晚上,娘随时都可以批评我。我的同学秀儿家是地主成分,记得她的爹娘经常被大队喇叭喊着去扫街。我们两家距离很近,上学前我们就常在一起玩,她处处都让着别人,生怕别人不跟她玩儿。上学后,秀儿在班里总爱低着头,一副怯怯的样子。但是受娘表扬最多的就是秀儿,娘说她学习认真,作业工整;她勤俭节约,捡来烟盒纸做演算纸,铅笔头短得抓不住了,她就用小刀劈开,用纸卷住铅芯用;她懂事、孝顺,曾替生病的母亲参加劳动等等,反正值得娘表扬的地方很多。娘多次在班里边表扬秀儿,边摸捋着秀儿那一头发黄的软发,特别亲切。这时秀儿的小脸上总是泛着红云,抿着小嘴甜蜜地笑。在学校,娘却从未摸过我的头,偶尔表扬我一次,也是轻描淡写。我总后悔怎么不早生或晚生一年,赶上别的老师教我,没准能跟秀儿一样得到老师的厚爱。当然现在明白,娘与秀儿是同病相怜,娘想以自己温暖的手掌抚慰秀儿无辜受伤的幼小心灵。
  记忆中娘每晚好像没睡过觉。乡村小学老师少,低年级一个班只有一个老师,担任所有课程。每晚娘都会抱着一沓作业本回家。我们睡时,娘在灯下不是批改作业就是备课,或是洗衣服、蒸干粮。一天到晚,娘像陀螺不停地忙碌着。小时候不懂得心疼娘。娘脚踩煤火台,坐在炕沿轻轻拍着已入被窝的弟弟哄他睡觉时,不止一次因打盹而“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上。娘猛地惊醒,搓着摔疼的腰或胳膊“呵呵”地笑着说:“太瞌睡了,太瞌睡了。”我们兄妹见状也禁不住“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娘嗔怪:“死孩子们,吓死我了,你们还笑。”我们劝娘睡,娘总说还有活儿呢。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民办教师家里都种着地,因为父亲不在家,娘整天忙学校、忙孩子,顾不上打理庄稼,我们家地里的草总是比庄稼长势好,收成总是不如别人家的好,但娘每年都能收获好几张色彩鲜艳的奖状,有班集体的,有个人的。
  我上初中时,社会上早已不再讲家庭成分,秀儿和我一起每天说说笑笑地去公社上初中。她说上小学时,要不是留恋我娘对她的那份关爱,她肯定早不上学了。娘因教学出色,成了县里的模范教师,后来又成了邯郸地区的模范教师。我上高中时,娘转成了公办教师,这也是每一位民办教师梦寐以求的,因为这意味着孩子们的户口都可以随娘转成非农业户口,并有了一种特权,考不上大学也可以找到一份工作。当然谁也不会料到如今无论你是农业还是非农业户口,大家都是一样的,凭本事吃饭,而且考上大学也不一定能找到满意的工作。
  当我们姊妹像长大的鸟儿一样,一个个地飞离小村,到城里上学或工作,热热闹闹的院子里,只剩下娘一个人独守。那年,爹在市里分到了一套单元房,要娘离开乡村来市里。娘舍不得她的讲台,说啥也要送走自己教的这批学生再走,说半截换老师怕影响学生学习。两年后,娘送走了她教的最后一批小学毕业生,才离开乡村来市里。后来娘说,刚到市里时,她晚上总睡不好觉,一闭眼,脑子里满是她的学校、教室和学生,以及她临走时,许许多多左邻右舍前来送别时依依不舍的神情。
  (曹龙彬摘自2007年2月3日《邯郸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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