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5期

“学生”,还是“儿童”?

作者:胡乐乐




  在我们的教育用语中,小学中的受教育者几乎都被指称为“学生”。我们的教育研究中,更充斥着眼花缭乱的“学生”;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很少有人用“儿童”来指称小学受教育者。这是非常司空见惯的,以至于没有一个人去反思这种指称究竟合适不合适。从而致使这一将我们的教育对象——活生生的未成年的人——物化为无生命的纯对象的异化现象置若罔闻。在大力推进素质教育和教育改革的今天,面对我们的小学受教育者,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他们究竟应该被想当然地称为“学生”,还是应该以“儿童”来置换之这一严肃的问题。
  指称作为一种语言中发语人对表达对象的称谓,表面上看似乎只单纯地代表所谓的对象,但事实上,指称又绝非只是对象被表明的一种语言符号。一个对象,指称称谓的不同,其所蕴涵的意义便不同,甚至有时会有悖反的意味。比如,同是指一个所指的对象——“从事教育工作的人”,当称其为“教师”时,所强调的是其为“为人师表和教书育人”的人,并且发语人为与该对象平等的主体;而当称其为“老师”时,则所强调的是比发语人有学问的或学问更高的人,并且发语人为低于其所指称的对象的主体。在指称的背后,所深深隐藏着的是发语人对对象的一种下意识的理解。因此,依此观之,指称绝非一件小事,也绝非随便称谓什么都无所谓的,相反,它是一件必须引起我们深思的大事。
  在西方,尤其是那些教育中盛行自由主义传统的国家的教育文论中,往往将小学生指称为“儿童”。我们随便翻阅这些国家的教育方面的著作或文章,基本上满篇找不到一个“学生”的字眼——只有“儿童”,全是“儿童”。由此,你所看到的绝不会是一个个冷冰冰的无生命的纯粹的被指称的对象——“学生”,而是满目都是充满生机与活力的一个个有生命的对象——“儿童”。与此相反,在我们国人的教育著述中,皆以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态与冷峻口吻来像上帝指称其子民似地满口都是训诫意味的“学生”。“学生”一词遮蔽了“小学中的受教育者”首先是作为一个生机勃发的生命体的客观事实和教育的基本前提,并将他们置于被预设为无知野蛮、需要被管教、需要被成人化的被控制的地位。从这种非常简单的对小学受教育者指称的差异中,我们很容易就可以发现中西教育的明显不同。
  西方人,特别是美国人和英国人,之所以普遍不喜欢使用“学生”一词来指称小学受教育者,我们可以从“学生”一词的词源与词义上得到答案。“学生”在英语中为“student”,其源自意为“学习”(或“研究”)的“studare”一词的现在分词“studere”,而“studere”又源自拉丁语的“studūe”(“to study”——“进行研究”,其派生出意为“进行(从事)研究的人”的“studiant”和“studient”一词)。显然,中古英语中的“学生”一词在现代英文中的意义已经从原先的意义演变成专指学习的人——“上中小学、学院或大学的人”。事实上,除此义之外,在现代英语中,“学生”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学者,研究者;研究某事物的人”;甚至还有“聚精会神的观察者”的意思。显而易见,“学生(student)”指涉的宽泛性导致了西方人无法用其来确切地指称具体的对象——“小学受教育者”。
  除了意义的泛化无法确切地指称所要指称的对象——小学受教育者——之外,更为重要的可能是源于西方自由主义传统对这些“小学受教育者”(未成年的个体)的一种欣赏、褒扬和期待之情。所以,美国人就使用“儿童”(child,复数为children)一词来指称“小学受教育者”;约翰·杜威的著述中皆以“儿童”相贯穿,“儿童”成为其教育思想的灵魂之词;直到今天,美国教育界,不管是政府部门还是学术圈内,依旧嗜好以“儿童”这种表述来指称“小学受教育者”。在英国,更多则是使用“pupil”一词来表达“小学受教育者”,意在强调他们是“在老师或教师直接监督下的”,即“在保护人监护下的未成年人”(注重“小学受教育者”的法律意义,这与英国独特的历史文化传统有关)。根据词源学的考证,“pupil”来自拉丁语中指小男孩的词“pupilus”和指小女孩的“pupilla”;后经由法语的“小孩子”即“pupille”一词给了现代英语的“pupil”以作“小学生”的义解。
  “儿童”这个词是一个带有浓厚浪漫主义(或曰人道主义)鲜亮色彩的词。一提到“儿童”,在人们的脑海中首先显现的便是活泼泼的充满希望与无限发展可能的尚未成年的人类个体。它之所以具有极强的浪漫的(亦是人道的)性质,那是因为发语人对其所指称的对象——“儿童”,天然具有一种美好的价值预设——虽然不是各方面完全发展了的人,但其天生就具有各种发展的可能,并且他们的心灵是最纯美善良的。正因为“儿童”的未成熟,所以他们也就天然享有各种受保护的权利——学习的权利、受教育的权利、身心健康发展的权利、犯错误及改正的权利、玩耍与天真的权利等天赋人权。在秉持自由主义传统的西方世界里,成人对未成年的孩子的赞美之辞很多。这表现在教育领域中,就是广泛使用“儿童”一词来指称“小学受教育者”;不仅学者使用,政府总统与教育官员也每每在演说中使用它。
  西方人如此拒绝用“学生”一词来指称“小学受教育者”的另一个原因可能与“学生”一词所愈来愈具有浓重的社会学“规导”意味有关。在社会学中,尤其是在教育社会学里,完全就用“学生”来表示其陈述与研究的对象“小学受教育者”。“学生”一词在社会学中被赋予了“社会化”的外衣与实质——着重强调“小学受教育者”就是学习成人所发现与创造的知识与社会规范的、需要被规训的、无知无畏的、未成年的人类个体。“学生”一词的这一社会学意义随着工业化社会的不断发展与蔓延,已经越来越成为其外显的、主要的、本质的意涵。任何人一旦提起“学生”,首先浮现在其脑海中的形象就必然会是“以学习与受教育为业的纯粹的人类”。很显然,在将他们视为是“以学习与受教育为业的纯粹的人类”的同时,我们毫不在乎地抹杀了他们的个体及其特性的丰富多样性以及他们与生俱来的各种需求与权利。
  于是,“学生”这一称谓的严肃性、古板性、刻薄性、冰冷性、专断性、独裁性就造成了先入为主的强烈偏见——“小学受教育者”没有个性的区别,其任务全然就是学习与受教育,因此他们其他的权利就被严重忽视了,因而所谓的人的全面发展的教育追求就被一元化的教育偏执所代替了。由此所导致的便是“教育的无人”或“无人的教育”这一人道的悲剧在教育领域中的横空出世——与教育是关于人的事业或指向人的一门学问的主旨彻底背离;紧接着所致使的,毫无疑问便是一个个独特的“小学受教育者”个体在工业化的、一元化的、独断性的现代教育中的一再被淹没,以及麻木不仁式的无人觉知。这是一种莫大的教育悲剧,也是现代教育孕育革命危机的征兆,亦是“小学受教育者”获得解放和教育获得新生的机遇。同时,对“学生”一词的指称“小学受教育者”的批判也促成了“儿童”一词在教育话语中广泛使用的复兴。
  由此观之,我们主张用“儿童”一词来指称“小学受教育者”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它的人道性与关怀性。众所周知,自从文艺复兴以来,特别是卢梭的《爱弥尔》与杜威的几部旷世巨著问世以来,教育领域中就有一种“以儿童为本”的不可阻挡的思潮——“儿童”为这一教育思潮的核心话语,并且这种教育理念充满着人道性和关怀性——在涌动。我们并不完全否定“学生”一词,但是我们认为清一色的“学生”一词的垄断使用会挤压教育人道与关怀对“小学受教育者”的关照与爱护,也会形成一种误导——让“不知情者”以为教育就是一种冷酷的训导、规范、控制、教导。而我们知道,教育在终极意义上是一种伟大的人道主义事业,充满人性的关爱应该成为其题中应有之义。
  (作者地址: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院 邮编: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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