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4期

生活不是朗诵

作者:杨 格




  在那所重点中学的校园里,常常可以看到一个瘦高的身影。他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他所带班级的语文成绩在连续几年的高考中,均名列全市同类学校的榜首;他还是一位颇有名气的自由撰稿人,小说、诗歌、散文频频见诸报端。尤其让学生们着迷的,是他那经常从校园广播里传出的极富魅力的普通话。那声音仿佛有一股磁力,牵引着你的心肺。我特别喜欢听他播读议论文和新闻稿,其中的每个字都仿佛能立起来,颇有中央电视台“冷面罗京”的风采。
  他就是林森。
  高一的时候,我就崇拜上了林老师。上了高三,做了林老师的学生,我对他的崇拜很快就转变成对他狂热的爱。我喜欢上语文课,盼望着他那飘逸身影出现。如果哪天没有语文课,我心里就会有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
  我发觉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林老师是在他去地区当一场普通话大赛评委的那几天。林老师走了,我的心也被他带走了似的,惆怅和疲惫一下子将我罩住。我迷迷糊糊地坐在教室里,脑子里全是林老师的影子。课堂上,我一会儿算计着林老师到了什么地方,一会儿猜测着他正在做什么,一会儿又担心他会不会出事,以至老师几次叫我回答问题我都浑然不觉。
  以后的几天几夜,我茶饭不思,仿佛大病一场。
  就在林老师回来前的那天晚上,我悄悄踱到学校操场后面废弃的工棚里,痛苦地思索着。我知道这场“师生恋”的阻力,预感到它将以悲剧结束。我推导了一个因爱林老师而导致的后果,但所有推导最后无济于事。爱他,用生命去爱,哪怕演一场现代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演一场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最后,一个大胆的决定终于在我的心头酿成:向林老师表白我的爱,就在明天,在见到老师的那一刻。
  第二天晚自习,我以有病为由没有去班里,我知道林老师一定会来寝室找我。果然上晚自习的铃声响过不久,脸上带着几分倦意的林老师真的来了。没等他开口,我一下子抽泣起来。就在他不知所措时,我站起来,塞给他一封信,然后踉踉跄跄地跑出寝室。
  那天晚上,我真的病了,发着低烧,折腾到半夜。梦中,我看见他在讥讽我,又梦见他在对我说:“我爱你,伊彤。”
  第二天第一节课是语文课,我坐在座位上,怀里像揣了只兔子。我羞涩地等待林老师的反应,哪怕一个多情的眼神,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将我的浪漫之火燃得更旺。当林老师走进教室时,我预感到将有不平常的事发生。
  果然,他一改往日的西装革履,皱巴巴的西服与紫红色的球衣配在一起,像锯条拉在瓦片上那么别扭,脚上一双脏兮兮的白球鞋。班里出奇地安静,几十双眼睛都在问着林老师。
  “今天俺们来上十八课。”林老师用方言开了腔。
  笑声哄然而起,像是要掀掉屋顶。土得掉渣的“俺们”,听起来像“屎巴”的“十八”,在林老师的口中说得那么不协调,虽然陈老师李老师都这么说,但林老师不可以。林老师才华横溢,风度翩翩,窝囊和鄙俗怎么能属于他呢?“笑什么家伙?有什么家伙值得笑的?”方言又起,“其实,真正的林森就是这样的。”
  几十双眼睛继续在问。
  “你们看到的林老师是讲台上的林老师,他被一团圣洁的光环罩着。为了与圣洁相匹配,他必须精心包装自己。那是美化了的林森,而现在的林老师才是真正的林森啊!生活中的我常趿着鞋,蓬头垢面地闲逛。我的嘴巴吐的不仅是知识,也叼着烟卷,灌着烈酒,有时还粗话连篇……”林老师的方言不知不觉又游离到那抑扬顿挫的普通话上,但他很快又拉回到方言上。他加大了音量问:“这样的人是骑士吗?是君子吗?生活就是生活,它不是朗诵啊!”
  林老师的目光不经意地瞄了我一眼,那里有善意的提醒,殷殷的期望,还有几丝歉意。
  除了我,谁也不知道那堂课的内幕。林老师就是用这种方式让一个18岁的少女不失自尊地接受了他的拒绝,尽管那个女孩当初十分痛苦。
  一年后,我顺利地考上了安徽师范大学。大三的某一天黄昏,我回到母校,正遇见林老师和妻儿漫步在繁花丛中。西服笔挺、风度翩翩的林老师左手拉着妻子,右手拉着儿子,低声和他们说着什么。我听不清他说话的内容,但我却能听出,老师说的是抑扬顿挫的、曾让我着迷的普通话。
  ■责编:熊春阳插图:邵宇
  (本文编号: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