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11期
阿德的故事
作者:拖 拉
那时一个叫“八百”的学生和阿德挺好,阿德也十分喜欢他。“八百”不是真名,他父母生他属违反政策,被乡计划生育办罚了800元的款,所以外号“八百”。他喜欢和阿德玩,课余的时间有大部分是和阿德在一起,经常在巫水河畔看黄昏落日。“八百”的父亲从前是个猎人,会下套放夹子什么的,他也会经常带阿德到森林里玩。我也跟他们到山上套过竹狸鼠。他的梦想是长大后到他母亲打工的工厂里做一个拉长。
阿德却想他将来做一个读书人,因为他的悟性和天资过人——他一个早晨可以将一篇三千字的文章一字不落地背下来;他善投掷,是风响铃中学田径运动会男子标枪纪录的创造者。“操千曲然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阿德做老师久了也就有了经验,知道这个小子将来可以做点大事,他人极好但学业不优,转变他需要很大一番功夫。他极认真地做这件事,他自己课外辅导“八百”的数学,让我辅导语文,另一个玩得好的包英语。不过那小子没给我们机会,因为他中途辍学了。
那年正月十六,阿德从家里回到风响铃中学,一个学生告诉阿德说“八百”去广东打工去了,阿德不相信,我也以为是个玩笑。太突然了,没有一点征兆。开学后不见“八百”来报到,才知他果真是打工去了。
“八百”不辞而别为他的理想远赴广东,倒是非常洒脱,但阿德十分沮丧。因为失去了一个工作的对象,也失去了一个生活中的伴侣,他的脸色特别难看。
清明过后,阿德和我在集市上赶集散心,看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卖小鸭。阿德抓起一只放在手心,端详着那只可爱的小生命。它全身毛绒绒、金黄黄的,嫩嫩的喙和脚有玉一般的光泽。它乖乖地伏在阿德手心里,偏着头,圆圆的小黑眼睛瞅瞅阿德,时不时用喙啄阿德的手,那样子和阿德十分亲近,仿佛是从前的相识。阿德心血来潮,将它买回学校当宠物养。
我先是不大明白阿德的意思,认为带着它实在是一个累赘,并且知道阿德脾气不大好,这时喜欢,自然觉得可爱有趣,过两天遇上不高兴的事,说不准要拿它出气,又是孤单的一只,肯定活不长久。但我后来听他给这小鸭取名“八百”时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能忘记八百。
在我看来,“八百”和阿德玩,有借阿德在学生中的威望抬高他在同学中的地位的意味,而阿德则是全心全意地把他作为工作对象。阿德和“八百”去森林里猎捕野兽时总是有意疏忽好让那些野兽逃走,因为他是个环境保护分子,一向主张地球上人与动物和谐共处。教育“八百”,用知识去改变“八百”的命运,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八百”的辍学让阿德不独有工作失败的沮丧,还有落寞,更有爱心未遂的遗憾。
小鸭同阿德回到了学校,住到了阿德的小房子里,成了阿德在这里的唯一家庭成员,也成了他感情寄托的对象。阿德找来一只装过鞋的盒子,垫上干草给它做窝,用一个小碟子装上些饭粒和水里捞来的绿萍给它吃。
每当阿德下课回来,小东西必跑来迎接,如同久别的亲人。阿德在阳台上晒太阳抽烟或弹琴,它也陪着;晚上阿德批改作业、备课,小东西便以阿德的脚背为栖息地,伏在那里睡觉,陪着阿德一直到阿德休息。
阿德失去“八百”的心得到极大安慰,对我叹道:“可惜它是禽类,不然我要给它知识,改变它的命运。”
这小鸭的生活是幸福和快乐的,阿德和我常常带它到野外让它过正常的鸭子生活。我们常常把小鸭放到学校的池塘里,让它自由戏水,我们则在池塘边上的草地上躺着,仰望蔚蓝色的天空和悠悠的白云。那时我们常常看到学校的上空有鹰在飞翔。有时是一只,有时是两只,它们飞得那么高,那么骄傲。
阿德忽然间异想天开,想让他的鸭子也像鹰那么飞起来。
他自作聪明,认为要让他的鸭子飞起来,那得让它过上野鸭的生活。阿德不再喂给它饭粒,只给它吃小虾和从水里捞到的虫子,尽量让它在野外生活。阿德把它放到学校外面一个没有可以伤害小鸭的野兽的池塘里,并开始让它在那里过夜。然后每天都去看它。
他心里有一种兴奋。阿德想他在“八百”身上不能做到的事没准可以在这只鸭子身上做到。
过了几天,阿德忽然发现一直盘旋在头顶上的鹰不见了,心中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拼命往他鸭子生活的水塘方向跑。还没到水塘,远远看见一只老鹰在塘堤上吞吃他的小鸭。老鹰心满意足地吞下最后一口,嘴角上还残留有鸭子的绒毛和血迹,看到阿德跑来,冷冷地傲慢地看了阿德一眼,扇动着有力的翅膀从容不迫地、缓缓地从阿德眼前飞过,飞向高空。阿德目瞪口呆,等阿德明白他的鸭子是飞上了天空,不过是裹在鹰腹里飞上去时,阿德用毕生学会的所有粗野字眼谩骂这只老鹰。
阿德心情沉重。他毁灭了这只小鸭。它不能过正常的家鸭生活,家鸭所能享受到的一切料理它不能享受,还饱受自行觅食的艰难。
因为他的喜欢、他的好意、他伟大的梦想,这只鸭子的命运变得很悲惨。阿德难过了许久,内疚了许久。
其实学生又何尝不是。阿德做老师总想按他的意愿塑造他的学生,学生不按他的方向发展时他常常失望,不高兴甚至生气。阿德总感到他全是对的,从未怀疑过自己,但这只小鸭改变了阿德。他的行为已经毁灭了这只小鸭,那么他平常的那些同样出自好心的教育教学行为会不会也伤害到那些学生呢?这可不知道。他一付苦恼穷愁的样子。
他曾说打算一辈子在风响铃工作,他的理想是做一个杰出的乡村教师,将来在这里做一个校长。我曾看到他在学生假条上的批文是“情况属实,同意”,然后是他的大名,完全和当校长在什么发票之类上面的签字一模一样,可见他的野心是真的。但那天他忽然改了主意,他参加了成人高考,考到湖南省教育学院,读了两年书,在那里又考上研究生,跑了。
(作者地址:湖南省会同县洒溪中学 邮编:418300)
责编:叶万军 插图:姚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