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10期
一百分的谎言
作者:海 宁
作文是杜卡卡写的,题目是《我的爸爸》。她这样写道:我的爸爸,他是一名科学家,他高高的个子,穿着漂亮的西装,戴着眼镜,他还戴着金子做的手表。他非常了不起,因为他发明了许许多多的东西。他常常坐飞机去许多地方,每次回来,都给我买最漂亮的衣服。他有许多许多钱、许多许多的钱,多得能买一百栋房子……我的爸爸,他是个伟大的人。
杜卡卡,一个10岁的小姑娘,比同龄的孩子矮一些,瘦瘦的,身上的衣服好像从来没有合身过,一看就知道是大孩子穿剩的。很自卑的一个孩子,上课从来不回答问题,如果提问她,她就会低着头一直不说话,两只手不停地搅缠着。慢慢地,我已经习惯了不再提问她……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孩子,竟然写了这样一篇作文。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假得简直离了谱。若换了别的学生,我可以理解,小孩子都虚荣,但杜卡卡实在不像那种爱撒谎的孩子。而且在作文中,她说了很多遍,爸爸有很多很多钱,说他的手表是金子做的,好像在她小小的心里,钱和金子,才是伟大的、了不起的。我不知道这个小孩子,她到底在想什么。在她上课的时候,我决定去杜卡卡家看一看,去做一次家访。
来到这所村里的小学校快3个月了,我还从来没有做过一次家访。首先,我只是在这里待一年的时间,并不想付出太多的辛劳。其次,这个村里的大多数家长,几乎都是不识字的,我不知道能和他们交流什么,如果不是因为这里有所希望小学,学费全部减免,连书费都不用交,我相信他们不会让他们的孩子读书。
但是杜卡卡,引起了我的好奇。这篇作文,她几乎发挥了对有钱人所有的想象力,她甚至单纯地认为,科学家是最有钱的,因此她没有给她的爸爸安排另外的身份。
我很容易就打听到了她的家,在村子最西头。两间简陋的房子,院子有一半是敞开的,没有封闭完整。这并不意外,贫穷在这个村里是一种普遍的生活状态。
我走进半敞的院子,屋门是开着的,里面光线并不好,什么也看不清楚。我站在门边问了一声:“家里有人吗?”
半天,听到屋里有人应了一声,随后,一个瘦弱的中年妇女走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神情就慌乱起来,说:“小何老师,你,你怎么来了……?”
显然,她是认得我的,虽然我并不认识她,想必,她便是杜卡卡的母亲了。
“我做家访,”我说:“过来看看。”
她慌忙地让我进屋,说完了,又懊悔起来,语无伦次地说:“不进了不进了,屋里暗着呢,又……又脏,你等着,我拿凳子给你坐……”然后不等我有任何举动,飞快地进屋拿出一个凳子放在门口。又说:“我给你倒水。”转身又进了屋。进进出出忙活半天,她才在我的劝说下,拿了凳子坐在我对面。眼神,依旧是慌乱的,说:“卡卡……卡卡这孩子是不是在学校惹事了?”
“没有,”我笑笑,“我就是来看看,卡卡什么事都没有。”
她好像松下一口气来,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平时也没空管她,让你们老师多操心了。”
和我想的不同,这个衣衫比杜卡卡更简陋的农村女人,看起来是通情达理的,至少,对我这个比她小许多的老师,是存着一份敬畏的。
我同她说了几句,转到了想说的话题上,我说:“卡卡的爸爸没在家?”
女人又是一愣,眼神飞快地暗了下去,片刻,低下头说,卡卡没爸爸,她还没出生,她爸就死了。
这次,愣住的是我。在我想的很多种理由中,却没有想到,杜卡卡,她是没有爸爸的。我来,只是为知道她庞大的虚荣心来自哪里,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情形。
沉默片刻后,女人说:“这些年,我也想给卡卡找个爸爸,可是,也没找到合适的。家里穷得厉害,卡卡是穿着百家衣长大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跟孩子说,我不识几个字,不会教育她,有时候没办法,就告诉她,要好好学习,长大当科学家,就会有很多钱,很多新衣服……这孩子,她学习用功吗……”
我的眼睛忽然潮湿了,在这个10岁孩子的心里,她在作文中描述的那种生活是多美好的梦想呀!而她,还那么小,小得要过很多年才能去试着实现梦想,所以,在她小小的心里,更愿意把梦想寄托给她从未见过面的、天堂里的爸爸。那是她心目中的爸爸,是她梦想中的生活。
第二天,我在课堂上朗读了杜卡卡的作文,我改掉了作文中的一些词句,比如金子做的手表,比如很多很多钱……改成他有很多很多爱,他把这些爱,给了很多很多人……在我朗读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看到杜卡卡慢慢抬起了她一直习惯低着的头。
我说,这是一篇非常非常好的作文,所以,老师给这篇作文打了一百分。老师也相信,卡卡有个非常了不起的爸爸,等她长大了,会像爸爸一样了不起。
杜卡卡仰着她小小的头颅,抿着唇,眼泪扑簌簌地流满了那张瘦瘦的小脸。可是她的唇角,却慢慢绽出了两朵小花来。
这是一个谎言,我给了它一百分,因为我知道有一天,这个谎言会成真,会实现。
(言守义摘自《人生与伴侣》2006年8月上)
责编:熊春阳 插图:姚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