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9期
李暖暖和３４个鸡蛋的温情邂逅
作者：玉如意
李暖暖从家里跑了。
李暖暖走之前拿着一张中国地图对她爸说，我不会走出这张地图去，但你别打算在这张地图上找到我。李暖暖的爸丝毫没有被威胁到，笑眯眯地看着怒气冲天的女儿说，暖暖，你要是能在这张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生存下去，爸的家以后你来当。
李暖暖翘翘的小鼻子都要气歪了，一把把地图抓起来，拎起她的小箱子就出了家门。李暖暖的妈追到门口，被她爸拉了回来，说，让她走，23岁的大姑娘，也该长翅膀了，不走我都想赶她走。走到门边的李暖暖听得清清楚楚，这句话，也断绝了她最后一点盼头，一咬牙，噔噔噔地下了楼。
李暖暖是跟她爸赌气走的，原因很简单，她已经快混完大学，马上就可以拿到毕业证了，理所当然地要求她有着显赫身份的爸给她一份好工作。李暖暖的爸说，你做梦吧。
李暖暖并不信，虽然从小到大，她爸的确从没有用手中的权力宠过她，但她知道自己是他的女儿，这个身份就足够她享用一生了。却没想到，最要紧的关头，她爸真的不管她，不仅不管，还不许任何人管。李暖暖虽然不怕她爸，可是别的人是怕的，包括她妈。所以李暖暖的如意算盘就真的落空了。李暖暖不止一次跟她爸说，如果你真不管我，我就去最贫困的地方教书，我在那里找个农村男人嫁了，这辈子都不回来。李暖暖她爸对女儿这样的威胁不屑一顾。李暖暖没有办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结果，自己把自己逼上了梁山。
当然，李暖暖去的地方，那张中国地图上找得到，虽然没有详细名称，但至少是可以占据一个点的位置，甘肃和青海交界的一个小地方。那也不是李暖暖盲目跑去的，学校早就动员他们去西部做志愿者，李暖暖只是一赌气报了名而已。
2
三个月后，李暖暖才打电话给我，说，李大强，给我寄两千块钱，快快快！我二话没说去邮局给李暖暖，也就是我的堂妹寄了三千块钱。李暖暖不知道，她这一走三个月，快把她妈给急死了，如果不是她爸压制着，她妈早就去找她了。倒是她爸，知道了她的去处后，乐呵呵地说，好事好事，这才是我的丫头。为此，李暖暖公然指责他狠心，他都没有生气。
钱寄出去半个月，李暖暖竟然给我回了封信，一张欠条，两句话，说，等借到一万，你去我家找那个狠心的老头要。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看样子，她是真的生她爸的气了。我给李暖暖打电话，让她无论如何和家里联系，她说，放心吧，我会跟我妈要钱的。老要钱算怎么回事?我哄她，不行就回来吧。那怎么行?李暖暖说，我带毕业班呢。没事，我一跟我妈要钱，她就放心了。但是别跟我们家李老头说啊，那老头，倔死了。我哭笑不得。其实李暖暖很像她爸，倔强，固执，当然，她还任性。
那次李暖暖没有和我多说几句话，因为电话费太贵，还叮嘱我，没事少给她打电话。这又让我意外，李暖暖什么时候节俭过?在那个遥远的山区里，有钱都花不出去，真不知道她搞什么名堂，我都怀疑她在搞鬼，怀疑她根本不在那里，而是躲在哪个城市里无所事事地花钱玩乐，只是她的通信地址，却是确凿无疑的。
终于，在李暖暖她妈也就是我二婶的要求下，我决定趁着出差机会，背着李暖暖的爸去看她。
3
可以想象我带的行李有多重，大包小包的包裹里，竟然还有果冻和巧克力。李暖暖的妈说，那是李暖暖最爱吃的，胜过爱吃饭。没办法，我就拖着几大袋子的零食上火车，下火车，转大巴，下大巴，再转小公共汽车，结果还要步行三公里。是土路，刚刚下过雨，泥泞得根本抬不动脚。5月的天，我拎着20公斤重的零食，一个小时没有走完一公里，身上的衣服全湿了。而就在我决定扔掉那个装果冻的袋子时，碰到一个赶着毛驴车的男人，听到我找李暖暖，二话没说就把我的人和东西全放在毛驴车上。
剩下的那两公里路，他一直在跟我说李暖暖。他的地方口音很重，许多话我听不懂，但从他的表情里，我能感觉到他是在夸奖，或者是在感激李暖暖，恭敬地一口一个小李老师。我看着这个黑黑瘦瘦、一脸淳朴的男人，忍不住地怀疑他说的小李老师，到底是不是李暖暖。半个小时后，他将我带到了那个镇子。很小很小的镇子，只有一条街道，两旁的房子低低的旧旧的，走到那条街的尽头，转个弯，男人指着一个低矮围墙围起的院子说，那就是小李老师教书的学校。他憨憨地笑，我家那小子也在这个学校，是小李老师的学生。
他领着我进去，朝着一排破旧的房子走过去。快走到时，我听到了电影中才有的古老的钟声。下课了。许多孩子跑出来，看到我，好奇地围过来。男人跟一个孩子说了什么，那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小男孩飞快地跑进一间教室，拉了一个女孩出来，一直将她拉到我面前，站住。
女孩穿简单的黑色纯棉T恤和黑色牛仔裤，乌黑的头发短而整齐。她抬起头来看我。那个瞬间，我看清了女孩的面容。我心疼了。
我的堂妹李暖暖，她黑了，瘦了，她还剪掉了一直最最喜欢的长头发。更让我陌生的是她衣服的颜色，以前的李暖暖，天天穿得怪异而艳丽，喜欢那些小首饰，曾经在一只耳朵上戴过四个耳环，为此差点被她爸赶出家门……而现在的她，素面朝天，只是一个极其简约的女子。
“李大强！”李暖暖在呆了片刻后大喊一声，一把就抱住了我。身边那些孩子不明所以，在我们拥抱的时候，哄笑着围在了一起。等李暖暖终于从我怀里抬起头，我看到她哭了。
4
那天下午，李暖暖在镇子最好的一家饭店招待了我。说是最好，也只是有两层简易的小楼，两个单间。我们要了两荤两素四个菜，陪同我们的，还有她的三个学生。一个女孩两个男孩。李暖暖说，他们是班里最穷的孩子，可能只有春节的时候才能吃上肉。因为那些瘦瘦小小的孩子，那顿饭，我几乎吃不下去，只陪她一起看孩子狼吞虎咽地吃着。我说再要两个菜，被李暖暖制止了，她小声说，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别人可以生活得很优越，我不想让他们早早地为此自卑。那一刻，我看着从小任性刁蛮的堂妹，发现她长大了，在最短的时间，以另外一种方式。这个贫穷的地方，将她完全改变了，改变得我必须重新来认识。
吃过饭，她叮嘱几个孩子回家，然后我们回了学校，回了李暖暖的宿舍。李暖暖说，这是学校最好的一间房子，只有这间房子，窗子是玻璃的，玻璃是学校特意为她安的。墙壁显然粉刷过不久，不均匀的白色石灰覆盖不住曾经的许多污渍。一张小木床，铺着李暖暖带来的浅紫色的被单，外面挂了蚊帐。已经有蚊子了，李暖暖说，不过很多孩子家里，还没有蚊帐。她说，李大强，你知道世上还有这样贫穷的生活吗?
我知道，虽然我没有去经历。但李暖暖不知道，曾经，她对此一无所知，她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而现在，她却停留在这样的生活里，这让我心疼，也让我突然决定了，带她走。
暖暖，我说，反正也快半年了，你跟我回去。她摇头，很坚决地摇头，不行，我答应了这些孩子，一定把他们送到中学。一个人改变不了一个世界，你已经付出了……
李大强，李暖暖打断我，你想听听我这几个月的经历吗?我看着她，点点头。李暖暖说，咱们去操场吧，省得开灯了。
5
原本，李暖暖可以选择县上的中学，虽然县里也很穷。她是认真地在和她爸赌气，非要去个最穷的地方，以折磨自己来惩罚她爸——这样的心思，也只有她想得出来。结果，她就来了，但她来后还没放下行李就后悔了。她没见过这么穷的地方，在电视上都没见过，还有那么破的学校，那些教室的窗子，竟然冬天全部堵上，夏天全部敞开，根本没有玻璃。还有那些孩子，都那么脏兮兮的，几乎每个孩子都衣不遮体……
李暖暖当时就想走，但是她没有走得掉，因为所有孩子的家长，竟然都在学校里等她，那些衣衫褴褛、面容卑微的家长，他们等在那里，是为了给她，一个愿意来教孩子们英语的老师鞠躬的。当那些乱蓬蓬的脑袋一齐低下去，李暖暖的脚就被钉在了那里，花白头发的校长，趁机拿过了她的行李……
那天晚上，李暖暖根本没有睡，眼前总是出现那些乱蓬蓬低着的脑袋，她决定，就为那些脑袋待一个星期，多一天都不待，不管去哪儿，一定要离开。一个星期后，李暖暖没有走。两个星期后，李暖暖还没有走。然后，李暖暖就走不动了……
李暖暖的班里有32个学生，从她上课的第一天，第一排的第一个孩子，拿了一个鸡蛋给她，说是她妈让拿的。第二天，第一排第二个孩子也拿了一个鸡蛋给她，那是个羞涩的男孩，给她鸡蛋时脸红红的，不说话……结果32个孩子每天都轮流拿鸡蛋给她。她以为鸡蛋都是大人让拿过来的，直到有一天，在她收第34个鸡蛋的那天，那个羞涩的不说话的男孩的奶奶找到学校告状，说孙子偷家里的鸡蛋，她才知道了真相。为了留住她，那些孩子商定每天送她一个鸡蛋。那个叫路生的男孩，早早没有了父母，跟着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
那天，她抱着那个脏兮兮的男孩放声大哭，在牛奶巧克力中长大的李暖暖，隐藏在心底23年的爱心，被34个鸡蛋彻底唤醒了。
李暖暖擦擦眼睛说，明天的课不上了，我要分果冻和巧克力给孩子们吃，好多孩子，从来没有吃过这些东西。我用手抹了把脸，潮潮的，不知道是不是眼泪。
6
第二天，李暖暖把我送到车站。那天晚上我和李暖暖都没有睡，我们在屋里分那些巧克力和果冻，她分得非常仔细，专注的样子很像个给孩子分食物的母亲，一个非常非常慈爱的母亲，一个非常非常善良的母亲。在车站，李暖暖一再叮嘱我回去要给她集资，说，越多越好，没钱东西也行，给什么要什么。然后，依旧怨怨地说，跟我爸要，就说我需要20万赎身。
我答应着，心里始终酸酸的。李暖暖，她认真了，她在认真地完成她现在的生活，实现她的承诺，用她的爱，她的善良，她的真诚。我知道有一天，李暖暖会离开那里，回到她曾经的生活中，可是回来的，已经不会再是曾经的李暖暖。她爸说，等到暖暖回来，我要给她开后门让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她最好能做个大官，做得比我还大……
我把这话传给李暖暖，她呵呵地乐，说，这老头，我原谅他了。
(黄胜利荐自《人生与伴侣》2006年第7期下半月版)
责编:唐河 插图：邵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