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8期

关于“地狱”的思考

作者:叶延芳




  地狱和天堂,谁都知道,那是宗教的用语。但他们也常常出现在无神论者的口头中或笔头下,那是作为某种境遇的描述,或某种欲望的譬喻.再不就是作为某种咒语和颂词。
  在基督教的典籍中,地狱是极端恶劣的场所,充满恐怖和摧残。这种情形在中世纪末期意大利诗人但丁的伟大三部曲《神曲》的《地狱篇》里,有着极为生动形象的描写。天堂则正好相反,它在《圣经》里是超凡的“极乐世界”,是精神的最高统治者上帝所在的地方;在我国的道教教义中则是神仙居住的场所,谓之“仙境”。
  笔者是无神论者,谈论这两个概念自然只有在无神论的语境下展开。按照无神论或者唯物论的观点,宗教意义上的这两极的概念是不存在的。但它们确实反映了俗世人生的两种绝然相反的生存状态,或短暂经历的两种完全不同的境遇。有的人一生生活富足、备受关爱,万事顺利、无忧无虑,我们说他“过着天堂般的生活”。有的人则一生穷愁潦倒,祸不单行,拼命挣扎,我们就说“他的处境有如地狱”。但这两种境况有时仅仅是现象,实际并非如此;有的人看上去幸福无比,事实上忧愁满腹。你看《红楼梦》里那个“老祖宗”,该“快活似神仙”了吧?殊不知她有时也慨叹“大有大的难处”。可见,幸福是一种感觉,而不是表象或外观。处于现实人际关系中的一些人,尽管看起来大富大贵,真正有“天堂”感觉的人几乎是没有的,有也是很短暂的。同样道理,有的人你看他好像生活在地狱里,但他自己的感觉并非如此:几十年的跌打滚爬,他已经习惯了,不然,生活条件很低下的二千年前或今天的边远地区就没有幸福的人了!因此毫不奇怪,恰恰是某些看起来大富大贵的人,或者因家庭不和,或者怕坏事败露,其内心正经受着地狱般的煎熬。
  但人的地狱或天堂的处境并不是固定不变的,所谓“天有不测风云”这一成语就绝妙地道出了人生的变化无常。在1949年、1966年这些时间界限上,有多少人突然从地狱升到了天堂,又有多少人从天堂掉人了地狱!就是今天仍有不少市郊豪华别墅里的主人心有余悸地不时闪回当年铁窗里的情景。不过这些事例都是因了大局时运的变化,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
  天堂与地狱的另一种位置互易出于辩证法则,生活在“天堂”里的人或者娇生惯养,染尽恶习;或者好逸恶劳,精神萎靡,久而久之,天堂的优越条件被他消耗殆尽,成了“破落户的飘零子弟”。这正应验了我国那句有名的古语:“福兮祸所伏。”而有一种生活在“地狱”里的人,经历了种种肉体和精神的磨难,尝尽人生的酸甜苦辣,体悟出人生的真谛,懂得了如何缔造真正的人生,成了拥有真实力量的“大写的人”,可谓“祸兮福所依”了。这令我想起两位外国智者的话,一句是哲学大国里的尼采说的,大意是:只有经历过地狱磨难的人才有建造天堂的力量;一句是奥地利作家卡夫卡说的:“那从地狱深处发出的声音乃是最美的声音。”不愧是大家,分别以短短一句话就把天堂与地狱的辩证关系表述得如此透彻!一个人处于逆境的时候更能激发出他的潜在的能量,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且不说司马迁、孙膑等两千多年前的古人,在经受了酷刑和牢狱之灾以后,怎样忍受着巨大的届辱,分别写出了千古绝唱《史记》和《孙子兵法》;也不说文艺复兴时期的伽利略、布鲁诺等外国人,如何在遭受宗教裁判所的多年迫害以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科学信念:还是地球围着太阳转。就在我们的同时代人中扫描一下吧,先看看那些受到命运袭击以后,手脚被捆住的人,怎样书写他们灿烂的人生。几年前来过我国的美国科学家霍金,不但腿不能走路,手不能自由动作,甚至头也抬不起来,话也说不清楚,然而,恰恰是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天文奇观:宇宙的黑洞。尽管有争议,还是得到天文界普遍的赞同。再一个是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天生美丽,却命途多舛,本来就自幼患小儿麻痹症,18岁又遭车祸打击,脊椎破碎,在此后几十年中接受了几十次手术,临终前还不得不截去一条腿,真是地狱的灾难了!然而这并没有阻碍她成为一名出色的画家和理想主义者,一个传奇式的人物。有关她的文艺作品——小说、戏剧、舞蹈、电影、传记等不胜枚举。这两位奇人,他们遭受的生活磨难的程度和战胜障碍的毅力是成正比的,常人则是无法想象的。好像他们身上有两个自我,一个——命运——被恶魔死命地往地狱最深处拉,一个——智慧——奋力地向天堂奔突。这种极端的事例当然是个别的,但苦难经历与创造意志在一个人身上的反差现象却是普遍的。这就是为什么几经战乱的民族,其性格都比较刚强;政治上受过委屈、社会上受过压抑、生活上受过煎熬的人,其思想往往比一般人要深刻。我国语言中的许多成语、格言、歇后语等也反映了这一规律。所谓“卑贱者最聪明”,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等等,都是人们在生活中领悟和概括出来的真理。
  生命科学告诉我们,一个在通常情况下生活的人,一生中其智力才开发出百分之十,其余的就有赖于你的超常刻苦了。而人大多都有天生的惰性,只有在外力逼迫的情况下,才会超常地吃苦。在职业练球场上,你几乎要趴下了,但在教练的严厉口令下,你含泪也得起来再拼。这样,你的汗水比常人无疑要流得多得多,但别人没有开发出来的潜力被你开发出来了!这就是“严师出高徒”的道理。马俊仁手下之所以涌现出一批世界冠军,很大程度上归因于他比别的教练有更多的“狠心”。君不见在一次新年晚会上,当着亿万电视观众的面,有记者要马的一位进入了世界冠军“天堂”的弟子谈感想,她话语未出却先哭了——那是不堪回首的“地狱”啊!这证明:下“地狱”是上“天堂”的代价。这可是造化为人类设置的公平原则。
  人生道路往往不是一帆风顺的,但只要把“地狱”与“天堂”作为一个辩证的统一带在身上,就有了防身武器。这样,失败会成为成功之母,绝处有可能逢生。上世纪80年代末,我的女儿赴欧洲学习,须业余打工度日。开始人生地不熟,找工作颇困难,电话里她哭了,但我却笑了,我说:“这好啊!你在家里什么时候这么哭过?可不哭,你怎么懂得人生?”于是我把上面提到的尼采的那句话送给她。回国后,每当她谈起出国初期那段艰难岁月时,都非常感谢我,说:“爸爸,你送给我的那句话真是‘及时雨’啊!我精神一下就振作起来了。”
  (游余良荐自2006年3月22日《扬子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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