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7期

敬畏,或者漠然

作者:干国祥




  到铜陵讲学的那些天,遇到了当地电视台“花样年华”栏目的制片人张国平先生。走南闯北、经历坎坷的张导虽然长我十多岁,但仍然保持着敏锐的教育直觉和理解力。我们总是谈得那样投机,经常是过了半夜,还在为一个宗教问题或者教育问题平静而热烈地交换着意见。
  有一次,张导向我们讲了一个他在拍摄节目时遇到的真实故事:
  铜陵某学校和德国某地学校属联谊交流的对口学校。有一次,一批德国少年到了铜陵,住进了中国同学的家中。在几个星期的共同生活中,张导进行了全程的追踪,看到了许多令人深思的场景。
  一天上午,学校安排六位德国初中生以及他们中国寓所的同学到一个马场去玩。应该说,这些年龄相仿的少年,虽然有着语言的障碍,但少年人相似的性情和几天来一道生活的经历已经让他们之间建立了最初的信任。只是这一天发生的一件事,让这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在片刻之间荡然无存。
  到了马场,所有的孩子都兴高采烈地骑上了小马——尤其对中国孩子来说,他们平日里被应试束缚在学校与家之间,这样放松的机会确实不多。然后,中国孩子发现这些马太温驯,走得太慢,就拿起马鞭抽打起来。马儿终于奔跑,他们高兴地招呼落后的德国同学——但是,他们看到的情景却让他们莫名其妙:德国同学都已经下了马,站在一边,眼里噙着泪水,有几个竟然失声哭了起来。
  怎么了?
  张导想上前拍摄这些镜头,但被带队的德国教师拦住了。张导问这是怎么一回事,通过重重翻译,他约略了解到:德国学生看到中国孩子从抽打马的过程中获得了那样的快乐,这让他们无法理解,不能接受。他们认为,马让人骑已经是作出了无私的奉献,仅仅为了跑得更快一些而抽打马,是极野蛮与不人道的行为。
  张导非常吃惊,因为在他的意识里,这马本来就是用来骑着玩的,想让马跑得快一些,就该抽打啊。这些眼泪震动了他,虽然他还不能清晰地了解这背后的意义,但一个导演的敏感让他在距离外偷偷地用长镜头捕捉着这些“珍贵的镜头”。
  那天中午,所有的德国学生都拒绝进餐,以此表达对打马事件的遗憾。
  在后来的日子里,张导还捕捉到许多细节,这让他明白,打马事件并不是一个偶然。这是两种不同的道德伦理观念在相遇时必然会碰撞出的火花。
  ”敬畏生命!”在张导讲述那个故事的过程中,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德国人(同时也是法国人)史怀泽的伦理思想再一次清晰地烛照了我的头脑,同时我深深地感受到,如果当前我们的生命教育不引进“敬畏生命”的伦理学,它将仍然停留在肤浅的表层,仍然只能是残破的功利主义的教育体系上的一块漂亮补丁。
  “敬畏生命”是史怀泽在上个世纪初创立的伦理学,这种伦理真正超越了人类的自私,建立了一种与宇宙万物,与神秘生命息息相通的关系。
  作为一种伦理学,“敬畏生命”和其他的学说比起来太简单,一点也没有学术上特有的那种深邃。它的基本核心就是这样的几句话:
  人的意识的根本状态是:“我是要求生存的生命,我在要求生存的生命之中,有思想的人会体验到,必须像敬畏自己的生命意志一样敬畏所有的生命意志。他在自己的生命中体验到其他生命。对他来说,善是保存生命,促进生命,使可发展的生命实现其最高的价值。恶则是毁灭生命,伤害生命,压制生命的发展。这是必然的、普遍的、绝对的伦理原则。”
  可是,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这些话又不能帮我们的学生考上理想的大学,找到理想的工作——我们的家长会这样想。
  是的,这种伦理带来的,必然只能是一种“牺牲”。但是,它并不抵制任何人考上名牌大学找到高薪工作,它强调的只是: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具有人性而不只是动物性的人,人必须在进行世俗生活的同时,进行符合人性(或者说是神性)的思考和行动。没有对生命的敬畏,即使我们能够创造出丰富的物质财富和其他精神财富,也可能会在某一次大屠杀、文化革命、核战争中将人类辛辛苦苦积攒的一切毁于一旦。
  如果世界只是一个残酷的动物竞争的世界,即使我们的孩子(更广意义上,是我们的后代,我们孩子的孩子们)获得了个人的长足发展,他也仍然可能是羊入狼群,重复二战中犹太人的命运。
  可是,只要人想要自己活下去,他就必然也需要破坏甚至毁灭其他的生命。我们想吃肯德基,就肯定要夺取鸡的生命,即使我们吃素,那些植物的叶子和果实,也是一种美好的生命啊——聪明的孩子必定会想到这一层,即使今天没想到,他终有一天会面临这个问题。
  这就是人的“原罪”,因为我们同时也仍然是动物,而不是彻底的“神”。也因此,敬畏生命也就意味着我们必须怀着感恩与忏悔的心来面对自己的食物,并思考自己的存在中有整个生命意志在流动和延续。但是,人不能任意地草率地毁灭另一个生命,除非这是保全生命必不可少的手段。
  非洲猎人和印地安人在射杀动物之后,会跪到猎物前对神灵表示感激,对猎物表示歉意。这种射杀与文明人杀死大象只为取得两根象牙作为奢侈的装饰品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是的,这样的思考将带给人痛苦而不是欢乐。然而只有在这种思考中,在这种痛苦中,我们才唤起了藏在自己体内的神性,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史怀泽七八岁的时候,曾和同学们一道做了弹弓玩,朋友们邀请他一道去打鸟,他怕同学嘲笑,忐忑不安地跟去了。正当他的同学将装上石头的弹弓瞄准枝头的小鸟时(史怀泽也这样做了,但他准备将石头射向另外的地方),突然教堂的钟声响了,这来自天国的声音惊动了小鸟,他们在春天的霞光中飞到了天空,这声音也向一个孩子宣告了一个律令:你不应贸然杀生。
  就我理解,这钟声就是一粒种子,在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身上永久性地种下了善良与崇高,种下了对神灵与生命的敬畏。这种子还随风撒播,让一百年后的六个德国少年,在异域的土地上为几匹小马的鞭痕失声而泣。
  我们总是相信,徐力杀母是偶然的,马加爵杀死同窗是偶然的,这一切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不会发生在我们身边——即使我们的孩子,此刻可能正好与“马加爵们”坐在同一个教室。
  我们总是从同一口水井中汲水,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应该保持这个水源的清洁,而且还同时需要告知他人一道来保持这个水源的清洁。
  敬畏,或者漠然,这是我们将在我们的孩子身上播下的,也将是我们为未来的那个世界——我们的孩子将在其中生活的世界播下的两种种子。
  经历漫长的岁月,我们,或者未来的孩子,将会收获两种滋味不同的果实。
  (摘自《成长》)
  责编:唐河 插图:甘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