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5期

都是鸭子惹的祸

作者:拖 拉




  阿泽和我都在乡下教书。阿泽有一次在我面前说他工作的高椅有明清时期的古建筑群,我因此去了高椅。明清建筑也就是窨子屋,我家的老屋就是上百年的窨子屋。我和我在乡下教书的朋友一向少走动,我不过是借机会去看看他。
  我到了那个叫高椅的地方,但没见着阿泽。他临时下村做家访去了,而且当晚不能回来。他在他房门口的地板上用彩色粉笔写了几个大字:欢迎拖拉,在他屋子的书桌上留了张字条——算是接待我了。我意兴阑珊:我得一个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打发一夜。
  晚饭吃的是鸭子,阿泽给我准备我自己弄的。正要吃时来了个阿泽的同事,叫杨宁。他面皮白晰,个头高大,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穿着考究,牛皮鞋拭得锃亮,只是脸色忧愁,留给我这个外来的陌生人一个深刻鲜明的印象。
  几杯酒下肚后,他的脸色有如春回大地,渐渐地有了生气。酒过三巡,大个子说:“我干杯,你随意。”
  他说他酒量大,两年前他陪高椅的校长在一所兄弟校吃河鱼,把两桌喝酒的人全放倒了。被放倒的都是高手。他说这话时一点不张狂,这让我喜欢。
  我注意到他不搛鸭子吃。我炒的鸭子应该好吃。我曾把炒鸭子当成一种爱好和消遣,常充大爷买鸭子炒给我在风响铃的哥们吃。我问他怎么不吃鸭子。
  他叹了口气,跟我说了他的事:
  “我去年到怀化听市教委组织的语文教学比武课,遇到了一个叫蕾的校友。她长发飘飘,眼睛光彩明亮。她回我们县后在另一所乡中学教书。此前我们并不认识,认识以后一起玩了三天。因为怀化市内没什么地方玩,就到芷江玩了两天。我们都是在芷江读的师范,受降坊、天宫庙、风雨桥,从前去过的次数不知有多少,但我们仍一路玩过去,吃过去。芷江的炒鸭很好吃,我们回来时还带了一只炒好的鸭子。
  “认识蕾后才知蕾还是一个小富婆。1996年贵州与湖南接壤处一个叫辣子坪的地方发现黄金富矿。蕾的叔父给了她一个投资的机会,让她出钱人股淘金,半年后又及时让她退出。她因此成了我们县富有的老师之一。我发现她喜欢诗。我不讨厌诗,但也从未爱过。我因此把学校里能找到并称得上是诗的书都看了一遍,仿写了许多诗,然后拿去她那里发表,并借其中的几首打退了一打以上的情敌。
  “我们认识一周年的那天是周末,我去了她那里。我随身携带有两样东西:一是最近写的两首诗,一是一打避孕套。前者她非常喜欢,对后者则非常厌恶。虽然我解释那东西好比玫瑰,是我以身相许,表达爱意的表现,但她仍拒绝接受,还给了我一记耳光。”
  “不过她立刻又原谅了我,还请我吃鸭子。因为一年前的这天我们在芷江一个小餐馆里吃的也是一只鸭子。那只鸭子勾起我们美好的回忆,并把我们带向美好的未来。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天晚上的生活应该是我们幸福生活的一次彩排:我和她在厨房里忙碌,一边弄熟鸭子,一边挨挨擦擦,眉目传情;我们津津有味地吃着鸭子,家庭的温馨萦绕在我们周围;我们一个轻轻地问,一个轻轻地应;我们耳鬓厮磨,我们蜜蜜地接吻;我们互相深情地凝视着对方,最后我们都情不自禁了——
  但那天晚上出了个意外,而且是个大大的意外——吃鸭子的食客都在而且充满期待,要吃的鸭子也买来关在厨房里,炒鸭子的佐料一应俱全。问题是:谁来弄死那只鸭子并把它整成可口的佳肴?
  按蕾的想法,我吃鸭子无数,别人都说我是鸭子的克星,我一见鸭子便起歹意,鸭子见了我都要倒霉。既然这么爱吃,想必炒鸭子也内行。但她错了。
  我想蕾的手不像别的姑娘的手那么白嫩,摸起来手感不怎么样,但用来下厨是再好不过了。但我也错了。
  怎么办呢?我说我们把买的鸭子先养起来,到外面餐馆炒一只回来。蕾不愿意,她打了个电话把她妈妈叫来了
  她妈妈来后十分无礼,听说我们被一只鸭子给难住了,就看都不看我一眼了,仿佛我是依稀透明的一团空气。听人说她虽然以有一个当老师的女儿为荣,但并不想有一个还当老师的女婿。她乘蕾不在的时候,要我和蕾只当普通朋友来往,竟然还说,我若急着想结婚,只要不嫌弃乡下姑娘,她手头就握有一大把。开店的、在外打工的,十七八、二十五六的都有。还可以好好选选。
  我觉得她在侮辱我,于是不辞而别逃之夭夭。蕾当时把我追了回去。但她母亲却觉得蕾丢她的脸,生气地和蕾吵架。她母亲说我有两个问题:一、农村里出来的人不会做家务,人品不好,娇生惯养的人不会疼人;二、一言不合便逃,脾气大,将来两个人一吵架,到哪里藏了怎么寻?她们只吵了几句,就像武林中的高手比试武功,几招之内就决出了胜负。败方继续杀鸭子,胜方蕾和我在她房里静坐。她看着我,若有所思,很久不说话。
  “第二天我走时,蕾让我不要再去她那里了,说我这人逃的习惯不好,万一我逃到云南四川她不好找——这不都是那只鸭子惹出来的?你说我还吃得下鸭子么?我不吃鸭子已有半年。”
  我忍住笑,问他是否真不会做家务。
  他说不会,从小就不沾家务的,他一般不进厨房,除了去翻吃的。小时回家没有饭吃也不肯自己动手做,有吃的便吃一口冷饭剩菜,没有就宁肯老老实实挨饿。小学四年级时他一次回家吃中饭,发现留给他的饭被狗吃了,便饿着肚子读了一下午的书。他说他经饿,他初恋失败时三天不吃东西也不碍事,就是小时候锻炼出来的。
  我开玩笑说他的人品如蕾的母亲所说,的确是不太好:“在农村就有农忙的时候,·人品好的不说帮着做农事,至少也帮着煮饭炒菜做做家务。你既然对家务事一窍不通,那你一定好吃懒做,好逸恶劳。”
  他连声叫屈:“连你也这么说。这做家务和人品有什么关系!我父母疼我,从不让我做这些事,绝非有意逃避。不过还别说,我能读书出来当老师还真亏了我在这些事上的无能。我父亲说我在农村里过一定会被饿死。为了免被饿死,只好努力读书,还真读出来了。”
  他竭力为自己辩护,以免落得个因家务无能而人品不好的罪名。
  我笑:“这么说来,当老师必定不是你的初衷和理想了?”
  他点点头:“是呀。我读书还过得去,但我从小就没大的理想。小时候爱吃肉,最大的理想是做一个屠夫。初中毕业时班主任动员我考师范,说最优秀的学生才可以考师范,考上师范吃商品粮比农村里多吃肉的机会,就考了师范。后来才有了大点的理想。我读师范在芷江,那里有一个废弃的机场。我常去机场玩,因此想做一名设计师,为中国空军制造世界上最先进的军用飞机。但忽然就毕业了,参加工作了。多年来,时间就像一把剪刀,把所有与教育教学无关的枝叶‘咔嚓咔嚓’一刀一刀剪掉了。我得到的是教育教学方法技巧的改善和经验的积累。”
  我们教师队伍里有一个群体是最优秀的,也是我觉得最可惜的——这就是杨宁他们这个中师毕业生的群体。
  他们从小学到初中,学业是最优秀的,天赋是最高的,纪律观念是最强的,人品是最好的。这些人若不读师范,依他们的天赋和勤奋把书读下去,必可从一所好的大学毕业,其能力不知要比现在强多少倍。花费他们现在当老师同样多的精力和心血,其成就和社会意义肯定不是当老师可相比拟的。他们那些曾经在学业各方面都不如他们的同学已经在能力和其他方面全面超越他们,生活也优裕得多。许多人在城市里过着体面舒适的生活,而他们则在某个乡镇的一角清贫且默默无闻。也有不甘自弃的。我有一个同事叫张林,先是考取兰州大学的研究生,现在在吉林大学读博士。
  “还有别的理想吗?”我问。
  “二十八岁了!老了,只想能娶个又美又善的老婆。”
  我忍不住笑了:“这谁不想啊?”
  他没笑:“今天是我生日。原本说好了的:她来我们的事就能成。她没来!”
  我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他安慰我:“没事!她不是还没嫁人么?我不放弃。我有一双巧手。它会拿粉笔在黑板上写字,也会折柳攀花。”
  第二天,我没有再见到杨宁。他清早便搭车去找那个叫蕾的梦中情人去了。我朋友阿泽回来说起杨宁,说那个人非常聪明,教书特行。
  离开高椅后过了些日子,阿泽告诉我,高椅的明清古建筑成名胜古迹了,已经被辟为旅游区,如果我再去得买门票了。我无所谓,我关心的是那个不吃鸭子的杨宁老师的老婆搞到手没有。后来传来消息说是搞定了,女的就是那个蕾,还要我去喝喜酒。
  真是好事多磨,如果不是那只该死的鸭子,哪来这么多的波折。
  (作者地址:湖南省会同县洒溪中学 邮编:418300)
  责编:叶万军 插图:姚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