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2期

一场筵席

作者:张曼娟




  一开始便知道,这只是一场筵席。
  终于,在今夜,夜很深很深的时候,我仔细展开稿纸,慎重地,在灯下记录一段心情,给你们。
  
  认
  
  去年秋天,为了“兰亭集序”,尝试一次课外教学。从城中区到外双溪,去看中国古典庭园设计与建筑。虽然煞有介事地捧着课本讲义,实在只是想把你们带出那片水泥森林,听一听流水的声音,看一看行云的姿态。
  那时你们彼此还不熟稔,陌生与隔阂表现在每一个小心翼翼的接触中。然而走着走着,天空竟飘起雨来,雨势愈下愈大,于是,女生撑起伞,让男生进入伞下,风里雨里,迅速建立起同舟共济的情谊。
  我站在路旁,望着这列长长的队伍走过,是的,就是这样。你们将要共同度过一千四百多个日子,那些横亘在生命中,不可预卜的快乐与悲哀。究竟是怎样的尘缘?
  看看你身旁的、身前与身后,自东、自南、自西、自北,穿山渡水而来,为的只是要与你同窗。传张纸条;借枝笔;或者交换会心一笑;又或者在球场上,喊着你的名字叫加油。而在很多时候,你容易地轻忽掉,根本不知道;就像我的年少,把一切看得太过等闲。如果,在还不太迟的时候,你知道了;如果,纵使知道仍免不了伤害,那么,请你轻一些,更轻一些,不要让任性的恣狂,成为午夜梦回的痛悔憾恨吧!
  至于我呢,从当日的懵懂散漫,一点一点的滴漏、沉淀,以及沥干,逐渐团聚成形。
  今日伫立讲台上,叙述前人的故事,自己的沧桑,然后,云淡风轻地微笑着说,瞧!世上并没有真正过不去的事。然后怔忡,那样漫长的细细锤炼,成就我这样的女子,原来,为的只是在某时某地,轻轻推开一扇门,与等待着的你们,相认。
  记忆之前,须先认取。
  
  惜
  
  按照规定,每学期得缴四篇作文,一个学年,便是八篇。已记不真切,是从哪一篇开始,你的作文不为自己写,不为老师写,不管什么题目,一概写给“小曼姐”。这三个字令我诧异,仿佛宿醉梦中,听见自己最亲呢的名被呼唤,而因暌违太久,迟疑着,不能回应。当我年轻时,人唤我的名,多是对稚幼的爱宠怜惜;而今,你的称谓多了一个字,仅那个字使岁月奔流如河,昨日的我与今时,遂成两岸。于是我知道,一旦学会担负,便不再有临水照影的自怜情绪。于是重新面对,虽然写在稿纸上,却连成长串,几乎要溜滑开的,你的字迹。
  其实,你思考的是庄严的、生命的问题,而你的不羁使人困惑,几乎对诚意起疑,寂寞便是这样,一点一滴累积的吧?
  那个阴霾午后,你坚持和我搭一班公车,去政大找一个已经分手的女孩。司机将车开得很快,驶过坑洞便飞跳起来,在一路颠踬之中,我安静地听你说青春聚散,说她的漠然,说你的难舍。
  “我知道去找她没有用,可是又想见面。”
  你终于还是问了,问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我告诉你,立刻下车,取消这趟行程,停止没有意义的折磨。总有方法可以忘记她,即使是暂时忘记也好,努力找出那个方法,去实践。然后,温柔地对待自己;奖励自己;取悦自己;重新认识自己。
  你的彷徨与我的坚定,分量相当。
  车于是停住,我们挥手作别。
  我在车下,目送着你,奔赴那场毫无胜算的约会。
  “今天真是好天气,只想和你分享。”
  “想起那件有趣的事,便要告诉你。”
  时常,我分享着你的美好,却不能劝阻你以刺鸟的意志,投身向枝桠尖梢;也不能遏止自己恻恻的惆怅。人生一世,为的该不只是一首凄绝美绝的歌。
  大部分的你们,是沉默的,正如我的学生时代。只以清亮眼眸盯着台上的老师,听见有趣的事,会因好奇而发笑;心领神会时,便点点头。你也是这样的,乖乖巧巧坐在前面位子上,偶尔狭道相遇,羞怯勉强打个招呼,便急急地逃开,总是匆忙慌乱得令人不忍。
  某次讲课间,提到飞鸟虽避人,却也亲人;就像我曾饲养的白文鸟,会在掌心啄食;而在裙褶安睡,轻轻巧巧泊在肩头,随人四处行走。但我总是梦到白文的铩羽断翅、鲜血淋漓,而后,在悸怖的心情中醒来。是太担忧的缘故吧,我说,美好的事物,总令人疑惑,怕不能保持长久。
  下一次上课,你由同学陪伴,在电梯旁追上我,递上一幅铅笔画,鸟巢里,两只依偎着的白文鸟,祥和安定。
  “我以前也有好可爱的白文鸟,跟我一起吃饭睡觉,后来……我翻身,把它压死了。”
  说着;眼圈泛起潮红。我并没有借机施行爱的教育,因为相信,你必然已经了解,过多的爱,也能造成毁败。我只是珍宝一样将画夹在书柜玻璃门上,每一次转身取书,都可以看见。画的后方是四史、十三经、文选、广记等等,层层堆累;画中鸟巢的每根线条,都细细描绘,编织缠绕,所要护持的,则是一颗柔软、跳动着的心。
  为着我不经意的提及,你耗费心血时间去描绘一个永恒;而后拿着画向我走来,需要多大的决心与勇气。到底是什么?什么力量可以使梦想紧紧相系?
  缘系千里,惺惺相惜。
  
  惊
  
  是春天刚开始的时候,那天下午,教室里充满一股激越兴奋的情绪,每只眼眸都藏着神秘的笑意,有些奇特的期待在空气中飘浮,飘过来,飘过去,捉摸不住。只要转开视线,立刻有蠢蠢欲动的窃窃私语。有个欢喜精灵闯进来了,只有我看不见?
  我几乎要放下书本,对着一张张被快乐的秘密憋得光采焕发的面孔说:
  好吧!谜底揭晓——那是什么?
  而我究竟没有这样做。尽管我独隔绝在外,尽管气氛愈趋诡谲,但,那是一种未曾出现过的现象,每个人都忍不住地雀跃,不要因为我而隔绝阻断,让这样的情况,长久地持续下去。
  第二堂上课,有人借用十分钟给你们作问卷调查,因为出席率比较高,可不是,你们都到了,整整密密地将教室膨胀。热情地送走调查人员,我去关上教室门,最大的鼓噪骚动蓦地腾起,在掌声与呼叫声中回首,你们之中的一位,捧着一大束鲜红玫瑰,风一般地迎过来。最初的几秒钟,些微昏眩,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接着,你们异口同声地喊:生日快乐!
  我被突来的惊悚禁锢,茫然不知所措。
  很年轻的日子,曾经计较过,惟恐周遭的人忘记我的事。甚至在很久以前便猜测,今年是否将有一些不同的?于是,朋友们四处搜集,堆砌我的欲望城堡,堆得那样高,我们堡内独一无二的王,顾盼自得,看不见外面的世界。直到生活陆续起了变动,才发现一些事实,看清自身渺小,内在贫乏。
  为什么,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子,朋友得记住无关紧要的那一天?为什么,朋友要挖空心思表达祝福的情意?
  为什么,我付出的这样少,获得的这样多?
  你们怎么知道的?
  应当是先有了那样的意思,于是,用尽办法找出那个日期,并且算好最接近的上课日子,约定了守口如瓶,然后静静等待,愈近愈按捺不住,乃至坐立难安。谜底终于揭晓。
  玻璃包装纸光彩琉璃,玫瑰新鲜得像在燃烧,我看着你们高声唱生日快乐歌,唱完一遍又一遍。站在讲台上,深深俯首。
  是的,我感激世间所有的温柔。除了感激,想起过程,尚兀自心惊。
  直见性情,难免惊心。
  
  飨
  
  那段日子,总会从课堂上捧些花朵回家,或是玫瑰,或是菖莆,或是雏菊,或是水莲,花器中不时更换着。从来,我就不是鲜花供养的那种女子,即使在明妍的年华,也不曾。岂知一日为人师,竟然满瓮心香,久而不凋。
  你们的课表,排得那样满,简直找不出空隙,看着看着,忍不住着急。年轻应该不只有经济、微积分、法律、会计、资料处理、英听、中逋,以及国文;一定还有其他的。
  天晴的时候,我真想邀你们,沿着街旁布满树阴的红砖道,缓缓向前跑;或许赶赴淡水,送一送颓落的夕阳。天阴有雨的时候,不妨打开每一扇窗,散发吟唱“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胸中沛然涌起大无畏的气概。然而这些,都办不到。
  国文课偏排在下午,天地都在瞌睡,惟独我醒着,你们也醒着。一不留神,连板擦也沉沉睡去,从黑板沟中翻身跌落,吓得魂飞魄散。终于,你们也在强撑一个半学期之后,逐渐心力交瘁。太多的演算与程式,沉重地压上眼睫,我知道你们正努力挣扎,只想觑个老师写黑板的空档眯眯眼罢了,岂料,瞬间进入梦乡。有一种疲倦,是那样地深入骨髓,你脸上的表情,回复到童稚的天真,是不是看见了亲爱的爹娘,美丽的家乡?
  也许下一分钟或下一秒钟,你会突然醒来,满怀愧意地除去酣睡的痕迹;而在此时此刻,当你感受绝对的安全与平稳,就让我徐舒柔和的声调,如梦的翅膀,伴你飞翔。
  接近期末,事情特别多,公布栏不时张贴鲜艳的海报,许多人名与事件,宛如天下第一般地告示;走来走去,觉得再伟大的名字,也与我无关。自从毕业,局外人的苍凉逐日加深。入夜以后,我被一张捐血荣誉榜的大海报所吸引,那里密密麻麻有许多姓名,一个熟悉的名字使我停住脚步,站在拥挤的走道,抬头寻找更多。这时候的校园,因为夜间部的学生,而显得华丽;我仔细读每一个与我相干的名字,想着每一张健康的面容,思念你们的朴素。
  不可太纵容——有人恐怕我失去学生的尊敬,于是郑重警告。但我相信你们,正如你们明了我的诚挚与善意。至于纵容嘛,相处以来,想同你们亲近,便这样做了,竟未经理智的约束;如果说,我曾纵容你们,那是因为,我先纵容了自己。
  掬你为宴,掬我为飨。
  其实,从开始便知道,这只是一场筵席。
  起初,是没有选择的,我们同宴同飨;后来,慢慢有了变化。主人竭尽心力,铺陈一个温暖馨香的天地;宾客不远千里而来,拭净额角风霜,拂去衣袖尘土,携手同游、同憩、同醉。
  我是主人,亦是宾客;你们是客,亦是主人。
  并不是所有的聚会,都会宾主不分;这样的宴飨,不受限于时间与空间,没有固定形式。
  也许,你将知道——或许已经知道,虽然,这只是一场筵席,却是不散的那一场。
  (郭静娟荐自《缘起不灭》一书,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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