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2期
守望乡村教育
作者:姜广平
课堂上与他们进行交流相当困难,我的表达欲常常受阻。部分学生不认真听讲,上课做小动作,课后经常抄袭作业。一个多月后,小家伙们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了,课间调皮得很,讲粗话,闹别扭,打架斗殴……尤其麻烦的是,这一年初中也开始有了住宿生,班主任新增加了对学生生活管理的职责。哪里知道这些才十三四岁的农村孩子,许多事务不能自理,宿舍纪律,卫生状况特难调教。检查宿舍时,既让我气恼,又让我好笑,生活用品散乱一地,床上一片狼藉,生活垃圾随处可见;半夜查房时,还经常看到在一片鼾声中,有从床上滚下来的(但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仍裹着被子),也有被子等床上用品掉落一地的,也有说梦话的,也有磨牙的,偶尔有几只馋嘴的老鼠也来凑份热闹。如果碰到学生半夜生病,这时我就得责无旁贷地陪同学生去看病。
午休吵闹得很,一旦我去检查,映入我眼帘的是似睡非睡的状态,因为他们时刻在监视着我,经常我前脚刚离开,不久问题就会发生。有内部战争,也有与高中生发生冲突的情形。所以,我这个班主任就得像消防战士一样,时刻准备投入战斗。遇到类似情形,我常常会大发雷霆,对他们进行一番暴风骤雨式的训斥,学生们自然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站在那里,可要不了多久,同样的问题还会出现一次又一次,仿佛永远不会绝迹。
人际环境也使我感到窒息。我刚到这里工作,接受了同组一位老师的两根蚊帐竿,就被罩上派系色彩。对文人相轻的风气我是有所料的,但我没料到这点事也算件事。我的处世原则是尊重他人的人格与性格。一个人的亲疏爱好不能左右别人,也不要随意受他人影响。我到现在都纳闷一个心胸狭隘的老师怎会培养出心系天下的学生?因此,每每看到昔日的同事远走他乡,跻身城市行列的时候,说实话,我的内心都难以平静,既有羡慕,也有慨叹和无奈。出走者固然有出走者的本领,但有的出走者也是不得已,乡村中学,绝无乡村的诗意和纯朴。
当我与父亲谈起这一切并流露出深深的悔意时,父亲又一次以气急败坏的话语训斥了我,并告戒我绝不言弃,不能自甘沉沦,最后给我灌输了“客大欺行,行大欺客”的古训。他的意思是要我做大做好。当然,这也是我的愿望,只不过我没有任何想欺行或欺客的意图。
我开始向老教师学习。
俗语云:生姜还是老的辣。在我的身边就有两块老姜。一位是年近五十且与我同带初一班主任的女教师,她叫姜惠章。姜老师对工作十分尽职,可谓兢兢业业,工作热情老而弥盛。教育孩子很有耐心,学生们很怕她,但更多的是敬佩她。她有一句朴实的教育信条:有爱才有教育。的确,工作几年后我终于体会到了:有爱的教育,才是最成功的教育。在初中工作的几年中,使我体会到一点:当老师如果没担任过班主任工作,那将是终身的憾事。
初中是单一的两轨制,况且我一人单教平行班语文,教学上,我就像一个孤独的勇士,没有同志。于是,我遍引教育理念,疯狂而幼稚地进行所谓的教改。随时引进外面的一些先进的教育思想,结合我的理解进行实际操作。幸运的是,苏教版洪氏教材在书边许多问题设置上的技巧,教学重点和难点的显出,很适合我们这些初教者,于是亦步亦趋地理解教学参考书,把教参中的内容毫无保留地兜售给学生,同时认为自己非常尽责。
这时,同一办公室的姜广平老师及时点拨了我。他认为我这样做很难形成自己的教学特色和教学风格。不但无所获,反而会在铺天盖地的教改中迷失自我,永远也不能成为让学生铭记一生的好老师。这时的姜广平已是我们这个地方非常有名的老师了。然而他一直低调,与我这种刚出校门的老师也能有共同的情怀。他教我学会写教育笔记,教会我保持公开课的常态化。我也无数次地走进他的课堂观摩。他那看似无形但有骨的教风和涉笔成趣的文风时常让我浮想联翩,回味无穷。半个世纪的时中校园见证了我们的友谊。他心系教育,情寄文学,一直以叶圣陶与朱自清为榜样,教育与文学一直紧紧抓在手中。这让很多语文教师感慨系之。
十多年了,看着花开花落,十多年了,看着身边的同行一个个走向都市,我已经渐趋宁静,既然热闹是他们的,那我就仍然宁静地守望吧!现在,作为这所学校里一个“资深教师”,我早已进入高中部,送走了一届又一届高中毕业生。然而,执教之初的迷惘与失落,跋涉与寻求,时常黑白电影般地闯进我的脑海,挥之不去,它让我立足于脚下这片乡村的土地,即使苦涩,仍然守望……
在策划这一期专题时,我首先想到了美国人约尔·韦尔登写中国毛竹的文章:
毛竹是一种生长在中国等亚洲国家的竹子。在它一生中的最初5年里,你几乎观察不到它的生长,即使生存环境十分理想也同样如此。
但是,只要5年一过,它就会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开始以每天两英尺(1英尺约合0.3米)的速度急速生长,并在6个星期之内长到90英尺的高度。
当然,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魔法的,毛竹的快速生长所依赖的是它那长达几英里的根系。其实,早先看上去默默无闻的它一直都在悄悄地壮大它的根系,它用5年的时间武装了自己,最终创造了自己的神话。
这期的三位嘉宾,他们现在都像风雨中劲壮的毛竹,紧紧咬定属于自己的青山。
我曾经也有十多年时间在乡村中学的讲台上度过的。若干年前,我从兴化农村调动至盐城农村工作,不久,便遭逢了又一次人生的低谷。在我意绪苍茫时,我的朋友,也即今天也在受邀嘉宾之列的周友喜,曾经这样评述过我:你之所以遭逢这次低谷,因为你是异乡一棵枝繁叶茂的毛竹。而调动是一次经验与荣誉的清零。你应该像毛竹那样,在移植之后,必须先让自己枯萎,然后褪尽自身全部的绿叶,这之后,才能长出真正属于另一片土地的新枝新叶,那也才算是成了另一片土地上的新竹。
我震惊于毛竹还有这样的生存状态。我震惊于刚刚从大学校门出来的周友喜为什么会有这么深刻的人生体验。也许,他早已忘记了他的人生如竹的譬喻,但是,我却认为他点破了某种人生真理。
这段对话发生在1990年代初,我感到莫名感伤的原因是:另一片同样是乡村的土地,等待着你的删枝去叶,却没有谁去理会它曾用五年时间在悄悄壮大那长达几英里的根系?
竹犹如此,人何以堪。
如果说我现在属于那种再一次长成的毛竹,然而,我已不属于苏北那片令我魂牵梦萦的土地。我是乡村的出走者,我无可奈何地成了一个逃兵。
然而,我们知道,在乡村,有一种焦灼叫做成长。这种长高的需求,对那片土地上的教师与学子而言,可能来得更强烈、更执着,然而也更无可奈何。不能说坚守乡村教育便是一种人生的错位,恰恰是在城市与乡村之间,阻隔着一些什么的同时,也生成着关于成长的倒错效应。毕竟,说到底,乡村是先民们劳作于斯歌哭于斯的所在,是人类精神的故乡,富有无边的想象力和无限的生长力。
因此,面对乡村无数双类似于苏明娟的大眼睛,面对一棵棵更其幼小的毛竹,作为一个乡村教师,可能更需要思考的是我们做了什么和我们如何去做。
再一次想起罗民的激愤、黄行福的宁静和周友喜的苦涩,我不由得想问: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情感可以支撑长久?我多么希望坚守乡村教育的人们,让一种淡泊情怀作为我们生命的底色,在乡村教育的坚守中,写下一首首更加优美的乡村教育诗,为中国,为自己!
坚守,便是价值与意义本身。也许,如有可能,我还会选择乡村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