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1期

她才十七岁

作者:杨洪芳




  那年我师范毕业,回到家乡县城一中教书。县一中是全县最高学府,图书馆、电教室、语音室应有尽有。我经常去图书馆读书看报。久而久之,我发现图书馆的角落里总坐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孩,每次经过她桌前,总见她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有天下午,我又在图书馆见到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工作?”我禁不住好奇地问。“我叫马琳(化名),今年17岁,在学校食堂打工。”“为什么不去上学?”我又问。欲言又止的她忽然看了一下手表说:“糟了,快开饭了。”说完,就慌慌张张下了楼。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我猜测她肯定是个有故事的女孩,便决心问个究竟。
  吃过晚饭,我早早来到图书馆,在角落里坐下,还特意多占了一个位置。大约两个小时后,马琳来了,显得很疲倦。我把她叫过来,她含泪讲了自己的故事。
  她家在偏远的农村,那里很穷很苦。去年她和哥哥同时考上大学,如果他们都去上学就得交一万六千多元的学费。他们家境不好,供一个人上学都成问题。父母跑东家串西家为他们的学费奔波,可眼看着开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却连一个人的学费都没凑起来。无奈之下,父母只好卖掉了下年的粮种和那头与他们相依为命的耕牛,这才凑够了一个人的学费。更让父母犯难的是,她和哥哥,到底让谁去念呢?她让哥哥去,哥哥让她去,僵持不下。父母只好用抓阄来决定他们的命运……
  “哪家的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成龙成凤?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写的全是‘去上’,但家庭条件实在不允许呀!我是女孩,理应做出牺牲。”马琳幽幽地说。
  我也来自农村,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非常同情困境中的马琳。
  后来,县教育局派我到农村支教,由于学校扩招,极缺外语教师,在我的极力推荐下,马琳被破格招了来,月工资500元。自从马琳任教后,这所农村中学的空气一下子活跃起来。首先是外语组开始沸腾,惹人注目;继而,全校骚动,喋喋不休,一簇簇音波从学校的各个角落飞将出来,形成一股气流,在校园中冲撞、飘荡:一个打工妹成了外语教师,史无前例,初登讲台的马琳,漂亮、大方、朴实,亭亭玉立。
  马琳进校一周多了,外语组其他七八个人都不太清楚她的底细。有的说是新招来的代课教师,高中刚毕业,很热心教师工作;有的说是校长的什么亲戚;还有的猜测是某某局长的女儿,来学校体验生活……对于他们的猜测我从不过问。
  自从马琳做了教师,我们的话题更多了,谈高尔基,谈白朗宁,谈聂赫留朵夫,谈阿巴贡……她懂得很多很多。她很直率,心里有啥就说啥。绘声绘色中掺杂些自己的见解,俨然一个批评家似的。一句句清脆的话语就像一缕缕清新的春风,将我的老气横秋一扫而光。她很快乐,有时也模仿电视跳几下迪斯科。扭来扭去的腰肢,牵动着素淡清雅的连衣裙,一起一伏,飘飘逸逸,很是漂亮。再加上本来就是一个标致的少女,还真的给人美感呢。外组的小伙子也悄悄地跑来观看,甚至寻找机会同她搭话。每每此时,她那甜甜的小嘴总能使满屋子的空气柔和又快活。
  上课下课,日月交替。在她父母眼里,这只天真的鸽子也许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但她在学生的心目中却已经是个大人了。她那丰韵的姿态所迸发出的青春魅力也向大家宣布:她长大了。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在备课,她来了,推开门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将头埋下,一动也不动。我招呼一声,她随口应一下,还是没有言语。平日里她总是话在人的前头,推门也像撞门似的,今天这是怎么了?我试探着问:“马琳,怎么……不高兴?”她默不作声,我又问,“是不是你妈妈打你了?”
  她抿嘴一笑,是苦笑。抬头看看我,又低下了。沉思片刻,她抬起头,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眉宇间渗出内心的不安。
  沉默了一会儿,我变换着口气再三探问,她终于说了。昨晚回家的路上遇见李生了,李生要和她好,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明白了一点,俗话说:大姑娘发现感情就笑,小姑娘发现感情就怕。她还是个小姑娘呢。我看着她,恳切地说:“你还年轻,才十七岁啊!”她会意地点了点头。
  她凝眸盯着我,不笑,略有所思地道:“我以前并不留恋过去,总喜欢幻想未来。可现在我真希望能再回到那啥也不懂的童年!”深邃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闪着难以说清的光芒。
  期末考试是件了不起的事情,要交换出题,交换监场,交换阅卷。那时候,我教初三外语,马琳教初一,李生也教初一。初一的试卷是我出的。倘若马琳班考糟了,也许什么问题也不会发生。糟糕的是她教的班级竟高居年级第一。李生虽然算不上什么老资格,不过才二十几岁,但他常常闹不服气。谁要是比他强了,总要搞些小名堂叫你不得安宁。他怀疑是我给马琳漏了题。况且从上次碰了马琳的橡皮钉子,就有些怨恨满腹。果然,成绩还没公布出来,他就跟几个同事嘁嘁喳喳起来。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傻子也知道是冲着我和马琳来的。我呢?也不理,优哉游哉地只管做我的事,心里还觉得好笑。
  午饭后,外面下起了雪。办公室只我一个人。一会儿,马琳匆匆忙忙从外面进来,没顾上扑打满身的雪花就坐到了火炉旁。一边添煤一边神色慌张地说:“杨老师,你知道人家这几天在说什么?”说完,她并不抬头,弓着腰一个劲捣弄炉子:掀开,盖上,又掀开,又盖上……
  我心想:还不是考试的事!但还是问了句:“说什么?”
  “唉,你还蒙在鼓里哪!”显然是抱怨的口气。
  我以无所谓的口吻道:“嗨,你让他说去吧,时间一久,人们自然会明白的。”
  “不光这些,”她抬起头,有些伤感,瞥我一眼道,“还有呢!”
  “还有什么呢?”我愕然地望着她。
  她的眼圈湿润,神色忧郁,红一阵,白一阵,苦楚不打一处来。我正想再说什么,她开口道:“那天上午——星期天——我们谈话,你还记得吗?”没等我开口,她又道,“李生在嚼舌头,满城风雨了,很难听。”那腔调想要哭。说完,两颗泪珠滚落下来。
  哦,我想起来了,就在马琳给我摆故事的时候,李生来过,说是找谁,一会儿就走了。当时根本没在意,谁料到会这样呢?我忿忿然了,对马琳说:“污人清白是有罪的!等张校长开会回来,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她叹一口气,一边抹泪一边沉吟道:“真没想到会这样!”
  停顿了好久,她抽泣着抬起头,抑郁地说:“杨老师,我真的不想干了……”
  我心里一震,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和悲哀涌上心头。我知道她是多么热爱教师工作,多么热爱她的学生,可是……我沉声问道:“你不是说要当一辈子老师吗?”
  她擦了擦红红的眼圈,挤出一丝苦笑:“有了条件,我自己办个学校,看谁还能把我怎么样?”声音很低却很硬。
  第二天,她果然没有来校,外语组空空地沉默了一天,
  第三天,她还没来,外语组又沉默了一天。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怅然若失的人们再也抑制不住了,纷纷将目光将舌头甩向了李生——埋怨的、愤怒的、鄙夷的……李生坐立不安起来,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人们再没有提起马琳的事。
  两年后的一天,突然传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马琳别出心裁,联合个体户在人口集中的某乡镇办了所私立学校,幼儿园、小学、中学一贯制,教学成绩奇好,不少学生家长正在想方设法将孩子往那儿转——于是,马琳的话题又被拾起来了,马琳的名字又在这所中学里飘荡。不久前,她还给我写了一封邀请函,准备聘请我去她那里任业务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