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2期

山居与读书

作者:马斗全




  古人云:“巢居穴处曰岩栖,栋宇居山曰山居。”古时山中隐逸者,即被称为岩栖之士。后之文人,则多山居。山居与岩栖本无多大区别,只是居住条件不同而已。因山居往往与读书相连,“山居”一词如今越来越多见,似乎渐成时髦语,但多不确当。叶延滨先生青少年时代在山里生活过,有《山居岁月》文谈其“十八年的山居岁月”。山里的老百姓,住在山中,当然算是“山居”,但这“山居”和人们通常所说的山居,并不是一回事。叶先生十来岁时因母亲下放而来到大凉山,长大后又在秦岭山区某工厂上班,虽生活、工作在山区,但却不应称之为山居。至于许多富了起来的人在城郊山下建了别墅,以及许多建不起别墅者到山中馆舍去度假,都不当称为山居。余秋雨先生住在香港的豪华宾馆,而名所写之书为《山居笔记》,则更失山居之义了。古来所谓山居,是指文人离开喧嚣、奔竞之地,到山中去住,取简朴、安静、闲适、自在之意,自然属自愿。如果是被流放或强制劳改,像艾芜先生那样被遣至山中伐木,也是不能叫山居的。而且,不仅仅是去山中住,诚如唐代史学家李延寿所说,“松山桂渚,非止素玩”,还须“含贞养素,文以艺业。不尔,则与夫樵者在山,何殊异也?”可知一般意义的劳作、生活在山里,如“樵者在山”,是不能叫山居的。综合古人的看法,山居一是闲适,二是重道,同时还有不愿做官、不与统治者合作之意。既然为重道之闲适,那就不是只图清闲,而是有所为或曰有所欲,须洁身自好,不断自我提高与完善,以达高尚的精神境界,所谓“道可重,理宜存”。“非有自然纯德,孰能至此?”所以古人谈到山居时多有“激贪”、“矫俗”等语,希望部分人的高洁,于世道人心有所裨益。
  本人忽然写到以上这些话,是因为在山里住过一段日子,有了山居的切实感受。
  去年夏秋两季,我与数诗友在霍山的中镇诗庄住了些日子,数我住的时间最长。诗庄虽未与世隔绝,但却是远离尘嚣。不远处有一小山村,我们除了采买生活所需,一般不去村里,村里人也很少来。在这里,什么名呀利呀、社会矛盾、人际关系、种种压力,统统都没有了,也没人来找你办什么事,你可以什么事都不大想,甚至连开门七件事也无须考虑,因为在山里生活花不了几个钱。我们游山时所挖野蔬,在城中应是稀罕的上等菜了。这里四面青山,除了松风与花香,便是水声与鸟语。凡来此者皆有尘外之感,都把诗庄誉作桃花源。在这里吟诵古人的一些诗句,如“经行天下半,送老此中闲”;“好山多在眼,尘事少关心”;“入门明月真堪友,满榻清风不用钱”;“身游与世相忘地,诗到令人不爱时”,等等,愈觉其妙。在这里方可真正弄懂古代许多大儒的读书处为何都在山中。于山居深有研究的谢灵运,曾撰《山居赋》,有句云:“山中兮清寂,群纷兮自绝。周听兮匪多,得理兮俱悦。”并且又说:“山中静寂,实是讲说之处。”讲说,就是交流、讨论。读书与思考,最需要不受干扰的环境。在安静、清和、适意之处,读书、思考、讨论,对读书人来说,该是多么惬意的事。而多信息快节奏的当今世界,五光十色,纷杂缭乱,人心不古,使文人们每每穷于应付与应酬,难得静下心来从容读书。在诗庄,我第一次享受到如古贤那样的读书。我最喜拿本书,搬把藤椅,一个人坐在崖头或树下,悠然而读,那感觉真是再好不过了。老杜所说的“花屿读书床”,应即如此。或几人闲聊,讨论一些平时不及细想的问题。或散步、爬山,观赏山景,看云起云落,与大自然对话。因日日饱看山,时时都有好心情,也就多有吟作。如真实记录当时情形的一些绝句:“山中自不惧骄阳,水去风来都是凉。一卷闲书松下读,初蝉声嫩野荆香。”“人间难得暑天凉,我在青松绿水旁。山鸟声中何物好?几张诗稿一胡床。”便是夜间,醒来时也感觉极好,曾有《夜起》一首:“梦回万籁寂无声,惟有清风对月明。窗外群山都未睡,助人酿得是诗情。”
  回到省城后,一位朋友看到我山中有关诗作,真心羡慕说:“你在山中真是太幸福了。”我想起当时因他而作的《借杨诚斋句》:“野水纵横漱屋除,午窗残梦鸟相呼。忽怜有友官场里,此际逢迎未敢疏。”怕他伤感,没有拿给他看。其实山居感觉之佳,他是绝对体会不到的。我也是在山中住了些时日后,才充分感受到山居之妙,逐渐领会古人关于山居的见解。同住的周毅先生曾深情地赞叹:“山居真是太好了!”并数次表示,希望冬天仍居山中。
  如今人们多愿意到山里去,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躲避城中的污染,去享受清新空气,这一点是古人的山居理念所没有的。但古人谈到山居时所说的“抱疾就闲”,即是在山中颐养,与今之疗养,却也相似。如果谁患了小病,尤其是精神、心理方面的病或其他慢性病,山居显然比住院强多了。“贱物重己,爱是长生”,“一笑尘劳外,都无病可祛”,山居应该说是善待自己的最好方式。
  凡一心想升官发财的钻营者,或汲汲于虚名的人,断不会去山中住的,若偶去,也一定耐不得艰苦,须找条件很好的旅游宾馆。我和我的几位诗友皆出身农家,吃过不少苦,已惯简陋和俭朴,过知天命之年后更是性趋恬淡,自然以山居为乐事,欲借之修身养性。我们虽无力如《北史·隐逸传》说的那样息世间“贪竞之风”,但“恬淡为心”、“独善”,自是可以做到的。所惜我们因诗社之事,还是不能如古人那样完全摒弃世务。加之时有诗友来访,大家多谈诗、闲聊、游山,所以一个人读书的时候并不很多,诗倒是作了不少。严格说来,我们还没有真正达到山居的目的。这或是耐不得寂寞,或是尚没有古人那样的心境,总之是有所得而仍不满足。下次去山中住,除与诗友游外,一定要静下心来多读些书,多思考些问题,总归要有满意的收获,使自己较前活得更充实些。否则,便对不住这“山居”二字。
  (王炜荐自2005年9月14日《读书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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