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2期

一叶情

作者:张伯权




  又是落叶的季节了。
  还有什么季节,比这个时候更适合叙说叶子的故事?
  红尘十里,不知几世几劫。一片片叶子的生生灭灭,正如人之一生扰攘来去的不断,还有起起落落的无常。
  千片叶万片叶,平凡习见的芸芸众叶,芸芸众生。我居住的这个城市,树木比人还多。有些叫得出名字,有的叫不出。
  走在街道上,仿佛穿过森林,连街道的名字都是那么绿气十足,青意盎然。刚才走过的是冷杉、浆果鹃,现在是水松,转个弯就是木樨,再过去则是山月桂,还有白桦、赤杨、铁木、橡树等着我。
  这个城市,叶子是四季理所当然的发言人。随时不忘提醒匆匆而过的路人,现在时分,节气究竟是早春残夏抑或麦秋深冬。平日则是忙碌着四处打点的化妆师,终年无休地为这座朴素的乡城扑粉打扮。东抹一笔淡黄,西点一簇嫣红。有时雅致,有时摩登。
  小的时候,出现在我的文字或图画中的叶子,一直只是覆盖在树木头顶上的一丛绿色头发,属于树身的一部分。渐渐长大之后才看了出来,每片叶子都有它自己的脸孔,也慢慢体会出它们其实是活生生的大地绿色小生灵。
  平常叶子栖息在枝桠上遮着树身,扶扶疏疏,造就了大自然不可或缺的绿意。只不过一种绿,却有难计其数不一样的深浅。到了后来,这些不一样深浅的绿,竟可以千变万化,变化成许许多多其他令人意想不到的色调。譬如常见的鹅黄、绛红、绀青与铜红,以及较罕见的葡萄酒色,或类似炒过的咖啡豆那般的深褐,还有说不出来的红黄绿三色交杂的斑驳。
  叶子在树上的日子,可以说是多彩多姿,热闹缤纷。眺望远方,群山亘古不变的沉默,永远衬托着眼前叶子的忙碌与喧哗。然而近看,每片叶子却都是孤独的一片。这件事情,藏在群山里的森林最了然不过。
  放眼所及,每棵树上的每片叶子,从新鲜阳光下诞生的第一枚到风雨前最后坠下的一片,都有—个自己的故事,而那故事也许只有它自己最知道。叶子从嫩芽新抽,到叶脉缓缓伸张的神奇生命过程,固然令人惊讶赞叹,叶子的枯萎殒落也让许多人黯然伤悲,而我独喜欢静静观看叶子落下时飘飘荡荡的模样,无论有风无风的时刻。每次看见一片叶子的凋落,仿佛我的心底也有一片在落下,但那种感觉也不尽然是伤悲的。我知道,有一片叶子掉落,就有一片叶子等待生出。不能不说,再蒹蒹的柔情都蓄含几分令人惊异的顽固与坚持,叶子并非人们所认为那般理所当然的“羸弱不禁风”。
  大叶子飘落姿态最美,从从容容,不忙也不慌。
  常常走在森林里不经意抬起头来,但见一枚老叶忽然离枝,时左时右,乍滑乍划,从高高的树端悠悠荡落。秋天的太阳,无声地从树缝叶隙间投射下一道道晶莹澄黄的光束,飘落的叶身偶然从中穿梭而过,显得忽暗忽明,仿佛要说些什么,然而面对相识而又那般熟悉的森林的岑寂,以及周遭一向沉默的阳光的注视,毕竟欲言又止。终于,嗒然一声轻轻落了地,画下了一生暂时的休止符号。说它“暂时”,只因为我以为那刚刚脱窍的灵魂尚未完全离开人间。
  叶子落地,于我而言并非死亡,不过暂时凋零罢了。
  在没有强风,也没有急雨的时候,叶子安安静静离开了相互扶持相互依靠了一段日子的树身,总觉得即使尚有几分不舍也是心甘情愿,仿佛人生在世,时候到了就不得不离去。有风的时刻,叶子的坚持与顽固似乎也无法保全意志的自由到底。
  风,能开二月花,亦能解落三秋叶。
  我们不是常说“秋风扫落叶”吗?风刮起时,牵动了叶片,也抽痛了心中那根特别的弦。那时候,瑟瑟秋风的手,不是安抚,而是催迫,由不得选择。犹如人突然罹患了不治之疾,死神却在床边毫不留情地咄咄逼促。那时,纵有再多的牵挂再多的未了,又如何不得不舍下呢?
  叶片若是娇小,翻落时是无声的哗啦哗啦。倘若有几片不约而同连袂落下,那景象不免有点争先恐后的错觉,让人想起适才跨过的细浅山涧,水声泼泼溅溅,几乎可闻。
  倘若细看,每片叶子的长相固然不一,性情更是不尽相同。小叶子尤其突出。有的喜欢翻筋斗,有的爱回旋打转;有时衔枚急走,有时匆匆滚落,也有时左顾右盼。无论如何,落下之前或许有番踟躇,着地之后却不见半分不安。说是认命也行,悟透也罢。
  秋叶比起落红,也许平凡不起眼,但一样落地化作春泥更护花。默默暗暗地把七分的温柔加上三分酸楚,紧紧糅合在了一起。我想,也只有在躯壳完全腐化,了却了心头那一桩无求无偿的心愿之后,叶子才算真正脱离了尘世人间,然而在此之前尚有段逗留吧。
  其实,树叶在地上最后逗留的日子并没有想象的寂寥与无趣。是的,叶子看来也许单调的日子,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乐趣。
  那些簌簌跌落人行道上的叶子,被路过杂沓的脚沙沙踩踏,踏出了一阕秋日奏鸣曲。碎碎脆脆,让耳朵也让心头发酥的温柔声音。脚的主人喜欢听,两只脚踩得更加起劲。叶子破得更碎。
  飘落在车道的叶子,又像是爱玩耍的小孩。只要车子一经过,随即高高扬起,在空中乱飞似地相互追逐一番,之后你推我挤又在路边缩成一团,接着后面另一辆车子又再将它们吸回了路面中央。如此游戏,重复不断,直至小小的叶身碎得再也飞不起来。
  破碎的叶子,不管在森林或城市里,最后总混合着黏人的雨水慢慢变为黏土,终至于在似有若无的轻轻一声吐息中,挥别了每天的日起日落,还有那月圆月缺,一切默默地重新返璞归真,而今后不会再有什么伤春悲秋忧晴愁雨了。
  两百多个日子,两百多个人世尘缘。曾经有哗哗啦啦的欢笑,也有抖抖颤动的不安与恐惧;曾经有一身青涩的惨绿光阴,更曾经也有红过二月花的绚烂岁月。
  千秋万古,山高水长。呵,多少日子多少阳光多少梦。
  它们的脸孔,如今恐怕不再有人记得;它们的身影,明年来春自然会有崭新的替代。那时,光秃的枝桠又再一次生气盎然了。
  有机会仔细亲近那一片一片的叶子,用手摩挲摩挲叶身,想象叶子的一生,再僵硬的心也会变柔软的。对别人还有对自己。
  (蒋惕吾荐自2005年9月13日《参考消息》)
  责编:欧阳小桃 插图:邵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