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0期
老师,您是知识分子吗?
作者:高志忠 蔡兴蓉
工业界有工业技术员,农业界有农业技术员,教育界有作业(练习)技术员。从这个角度看,高级教师和八级钳工应该没有质的区别。那么,技术员算不算知识分子?翻开字典一查,算的。但我还是认为,这个界定是过于笼统了。美国人就从不把专家和工程师列入知识分子的范畴,爱因斯坦说得更干脆:“专家不过是一只懂技术的狗。”
林肯把知识分子比喻为“牛蝇”,大意是指那种专给社会找“碴”的人。我国也喜欢说“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之类的话。这么看来,则知识分子并不是有知识即可,他更应该是有公共意识和独立人格的“思想分子”。
而我敢说,教师中这样的知识分子,正如孔乙己掌中的茴香豆,“多乎哉?不多也。”
如今,教师不读书或读书少(除了专业书)已是公开的秘密。康德说过:“有两样东西,我们对之思考得越是持久和深入,就越是能在我们心中引起惊奇和敬畏,这就是星云密布的苍穹和人类心中的道德律。”对“作业技术员”来说,“星云密布的苍穹”未免太高了,而“人类心中的道德律”又未免太深了!换句话说,知识分子的思考是一条直线,永远通向未知。
而“作业技术员”的思考则如一条线段,不越雷池一步。我对众多教师的“线段人生”留意许久,以致发现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怪现象。譬如,语文老师不爱写诗,政治老师不读一本哲学原著,物理老师无法修无线电,生物和化学老师对实验不感兴趣……这么说吧:各科老师走到社会上去,你很难看出其职业特点,只有当孩子举着练习薄前来讨教的时候,你才会恍然大悟:哦,这是老师!许多老师自己也说,有朝一日不教书了,不知道何以谋生?本人从事语文教学多年,对语文这劳什子尤为困惑。我能确定的只有一点:这是一门格外古怪的学问,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一门学问。它一意限制学生的想象力,这是众所周知的;而它使语文老师左不愿向学者靠近,右不愿向作家靠近,更是乌龟摔在石板上——硬碰硬的现实。
这些年来,教育体制一直塑造着教师的“线段人生”,使教师像水土流失一样,不断丧失着批判意识和冒犯精神——而这一点,又恰是知识分子的魂魄所系。别里科夫是这样一个人:“只要是政府明文规定的,他就觉得合情合理。”(契诃夫《装在套子里的人》)。我们的教师当然不同于别里科夫,在谈论体制弊端和管理弊端时,嘴角边还往往流露出讽刺的微笑。然后——然后却是照做。怎么,检查团又要来了?啧啧啧!又要带学生造假?然后走进教室,说:“同学们,明天把家里的花盆或图书带来,学校要借用。请大家转告父母,这只是给学校装装门面子,用过再还回来。”
如你所知,体制可以扭曲一个人。如果它愿意,也可以扭曲一只狗,一只猫。
都说教师患有不同程度的心理疾病,这是对的;乐呵呵与现行体制打成一片,那才叫怪呢!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在被扭曲的同时,也能反抗这扭曲——有多少教师意欲突破“线段人生”,而在“作业技术员”和“灵魂工程师”之间低吟徘徊?遗憾的是,就整个教育界来看,这种反抗的范围还不够大,力度也还嫌弱。甚至——在我看来——有些“教育专家”也不过尔尔!他们名噪一时,难免四处演讲,以至一介寒师若我辈者,也有幸听过几回。我不无惊诧地发现,在他们(以我所见为限)身上,你同样很难看到知识分子特有的批判意识和冒犯精神!有个“专家”甚至一再告诫听众,要有“感恩心态”。他的意思是:与历史相比,现在是够好的;教师做好份内的工作即可,对自己管不了的事,大可不必杞人忧天。他举出例子:有一天学生都嚷热,他就把学生从教室带到操场上,然后让大家一齐骂太阳,看太阳能不能变凉一点——自然,太阳并没有变凉。
正所谓妙手偶得:这正是对“线段人生”的绝妙注释。
我以为,知识分子最根本的特点,还不是上文所说的“思考是一条直线,永远通向未知”,也不是其“批判意识和冒犯精神”,而是他的自律道德。已故作家王小波认为,知识分子最害怕的,是“生活在一个不讲道理的时代”,精辟!我愿意补充一句:知识分子跟人讲道理,也跟自己讲道理——他没法做到人格分裂。这方面的例子,从苏格拉底到鲁迅,我们可列出长长的名单,哮喘病人一口气念下来,肯定会昏厥好几次。
“知而不行,非为真知。”知识分子正是且行且思、言行一致的人。换个角度讲,则知识分子无论从事什么职业,都只是他人生的一部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他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外化。纵然遭受到挫折和打击,——这是屡见不鲜的——他也只会迂回前进,而耻于半途而废。所谓“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大概即指此吧?这么一来,则知识分子就自有一种气象,一种格局,看去令人神旺。这里有个例子:鉴于苏·卡门(钱学森的老师)在科学上取得的卓越成就,美国政府曾为他举办过一个授奖仪式,老人出于礼貌参加了。当老人从领奖台上走下来时,不小心闪了一下腰,肯尼迪总统赶紧上前扶住。不料老人推开肯尼迪的手,说了这么一番话:“总统先生,物理学上有个常识,想来您是知道的:物体只在上升的时候需要浮力,下落的时候是不需要帮助的。”
不言而喻,教育的成败,取决于教育界知识分子的多寡。
老师,您是知识分子吗?
我以为,不喊出这个问题,我们大约会把所有的责任往体制上一推了事,并误认为只有时间,而没有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