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0期
没看见的背影
作者:朱 琦
父亲大概觉察出我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爸爸是不是老了?”他整个人定定地站着,只有下垂的眼皮往上跳了几下,诚惶诚恐地等着我的答案。我似答非答,说他看上去特别精神,他随即笑着说:“爸爸的身体好得很,你妈也一样。”
对于父亲的身体我是从不担心的。他平生喜欢打猎捉鱼,周末常去山中或河滩,我七八岁时就跟着他跑,一跑就是一整天。我小时候脑袋大,跟在他后边东摇西晃,似乎不胜重负,走不动了,父亲就让我骑在他的肩上,照旧翻山越岭。
这次从美国回来,原本要拉着父亲去打猎。故乡的土地,一步一步地在脚下踩出了感情,很想再走一走,觅回童心,找回时光。父亲说,政府颁布保护动物的条例,打兔子要蹲监狱。我有些失望,父亲说,不能打猎,我们就去钓鱼吧。
第二天一早,朋友开车把我们送到黄河滩上,然后随着父亲走向河滩深处。走了两三里之后,父亲就越走越慢了。
“小琦,等等我。”父亲在后边说。
我蓦然一惊,想起二十多年前,也是在这片空旷的河滩上,也只有父子两人,我对父亲说:“爸爸,等等我。”
我心里黯然,放慢了脚步。
父亲已经退休,退休前在小城里做小官。做官要会交际应酬,父亲讨厌这些,只知道工作,从早到晚辛苦。他没有酒肉朋友,也不去高官门前,除了打猎钓鱼,快乐就都在家里。他每天晚饭时都带回来一些笑话,有些是看来的或听说的,有些是自己编出来的,逗母亲笑,逗我们4个儿子笑。
父亲太疼爱我们,甚至容忍我们的抱怨。这次回国,母亲和小弟都向我抱怨父亲。母亲说父亲都退休了,还是没完没了地忙于工作;小弟说想调动工作,可是父亲不会走关系,不会送礼,尽忙别人的事。我发现父亲的确仍在忙着,有许多是四邻五舍的事儿。停电、停水、下水道堵塞,一旦有这些事,邻居们就来找父亲,父亲乐此不疲。有天晚上,父亲先睡了,我和母亲在客厅聊天,说着说着,母亲又开始抱怨父亲了。
我笑着说:“这次回国,我从香江边到珠江边,再到长江边,最后到黄河边,只发现有一个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是谁啊?”
“是我爸。”
母亲笑了,然后叹口气说:
“唉,你爸呀!”
我说,既然父亲觉得那是种快乐,那就让他高高兴兴地去做吧!母亲说,如今社会人情薄,你爸那样为大家奔忙,反而被人看成老傻瓜。我随即感叹起来,说:“我爸在官场待了这么多年,怎么老那样糊涂,老那样天真。”正说着,忽然想起客厅和父母的卧室只有一门之隔,也许我和母亲的话都被父亲听在耳中。知道他不会生我的气,却还是十分的不安。
我推开那扇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假装要找东西。父亲果真还没入睡,朝我笑笑,劝我早点休息。我看见他整个人缩在大红被窝里,只有花白的头露在被外。
两天后,我碰到一位小学同学。她说她在市政府收发室工作,我父亲常去那里,看有没有我的来信。1995年春节前夕,父亲等不到我的来信,一天来两次收发室,还打电话询问。春节那天,她放假不在,无意中把一封发给她本人的电报留在桌上。父亲进不了收发室的门,就爬在窗户外边往里看,看到了那封电报。他越想越觉得那封电报该是我传给他的,担心我在国外出什么意外,最后爬上高高的窗子,跳进去了。
我眼睛一酸,喉咙也哽住了。晚饭后和父母喝茶闲聊,把话题拉到几年前,说那年我是多么的不顺利。春节想家,病中更想家,想给家写信,打电话,却怕家人追问我在美的境况。父母听了,心疼地看着我,就像看着当年那个七八岁的孩子。父亲说:“你离家太远了,想照顾你一下,也够不着。”母亲说:“那年真是奇怪,你们父子几个都不顺利。你爸做事从来都很小心,偏那一年,从房顶摔下来,休克了半个多小时,住院半个多月。”
“怎么?这样大的事……”我想问父亲的信中怎么从来都没提起,话未说出,心里已经明白了。这些年来,父母来信,或开头或结尾,总有一句“家中一切都好”;但人世间,怎么可能凡事都遂心如意?将近10年,我远游异国他乡,父母来信写的都是快乐和如意,却有多少不顺心的事瞒着我,有多少次父母生病,作长子的我毫不知晓。
再次要离家已是腊月时节,离春节很近了,但不得不走。父亲什么都没说,请来一位摄影师,为我们全家合影。他选中的合影地点是在院子正中,事先在青砖墙上挂一大红色的匾作为背景,匾上有“美满家庭”四个烫金的大字。母亲告诉我,家里每年都得这么一个大匾,省政府颁发的。三个弟弟不愿站在匾前合影,不是嫌土气,就是嫌难看。但这次,素来都听儿子的父亲丝毫没有让步,坚持让全家人坐在匾下照了张相。
次日凌晨,全家送我到火车站,我又开始踏上游子行程。坐在列车上,坐在飞机上,目光一触到窗户,就好像看到父亲翻越收发室窗户的背影。他略显佝偻的身子贴着墙,花白的鬓角沁着汗,一双长着老年斑的手紧抓着窗框,笨重地、吃力地往上爬着……
(荐自2005年7月26日《参考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