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0期

陈省身的一次无主题演讲

作者:张 安




  2004年春天的一天,南开数学楼前贴出学术演讲的海报,上面告诉大家演讲的时间、地点,主讲人是陈省身教授,竟然没有演讲题目,只在海报上醒目地注明:听众可以提出任何问题。
  那天,我早早来到报告厅,期盼着这千载难逢的演讲。下午三时,演讲准时开始。陈老先生端坐台上,童颜鹤发、慈祥和蔼,令人肃然起敬。他的右边是毕恭毕敬地执弟子礼的著名书画家范曾。
  “无题”的演讲开始了,陈老先生拿起讲台上提问题的条子逐条细看,从容作答。
  问: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多地学习知识?
  答: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也很希望知道答案。
  老先生沉吟片刻,作出了这个没有答案的回答。听众想了一会儿,才笑着鼓起掌来。此题可谓“不答”胜“作答”,陈老先生大半个世纪的艰辛而成功的学术道路已经为我们证明了一条求知的定理:“宁静致远”,“欲速则不达”啊!
  问:请比较一下中国和美国的大学教育体制。
  答:美国大学管理宽松,顺应学生个性的自由发展。中国大学管理严格,传授知识扎实。这是中国大学的长处,但失之于呆板,有的知识不能学以致用,呆板的教学方法会压抑人的创造性。两种模式各有利弊,同学们见识多了,自然会作比较的。我希望取其所长,弃其所短,不断发展自己、完善自己。
  陈老先生对中美两国大学教育体制的评价是客观公正的,特别是对我国大学教育的批评更是切中时弊,话语间洋溢着拳拳的爱国之情!
  问:请谈谈您的求学经历,有何心得要提醒莘莘学子?
  答:(在简述自己求学经历之后,恳切地说)我要对大家着重讲的有四点:第一,我总做与别人不一样的事,决不随大流!当年大家都争着到美国留学,而我却到了德国,那里有世界第一流的数学家嘛!第二,读书要同生活连成一片。把读书变成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才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关键是要钻进去,视读书为人生最大的乐趣!第三,选择与自己爱好相近的职业。万万不要有从众心理,不要因追赶社会一时之趋向而断送了自己一生的前程。纽约股票交易所那种环境和工作,出再多的钱,我也不会干的!第四,要结交一些好朋友。专业是否相同倒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志同道合。比如我的好友赵元任先生,他是国际知名的语言学家,当过世界语言学会的会长。我搞数学,他搞语言学,但我们在思想上生活上互补互助,终生受益。
  应该说,这四条是陈老先生毕生做人处世、求学交友的经验结晶。他老人家娓娓道来,谆谆教诲青年,大家心领神会,如坐春风。
  问:数学之美何在?
  答:世界上美有不同的形态。艺术有艺术之美,数学有数学之美。艺术之美,由范曾兄给大家解答(笑声)。至于数学之美,大家听我举一个例子:
  
  进入了数学殿堂的人看着这个无穷级数,看到这个公式就觉得很美!很美!你们看:有限与无限之转化,化古今为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这是科学之美!自然之美!宇宙之美啊!
  大师引领着学子们作超时空的美的遐想,大家不由得热烈地鼓起掌来。
  问:中国数学有多大的发展空间?
  答:大有希望,只要同学们好好努力!但要切记一点:自己选择发展方向,万勿从众!
  陈老先生又一次强调不要“从众”,期望后学勇于创新的殷殷之情溢于言表,把大家都引笑了。
  问:您怎么评价中国数学的现有水平?
  答:中国的数学,就总体而言,水平还不算高。在国际上只能算中等偏下的水平。
  大师坦诚直言,无半点溢美之词;学子肃然聆听,顿觉历史重担压在肩头!
  问:这种状况是否与中国的文化有关。
  答:有关。首先,中国受儒家思想影响很大。数学在中国太讲究应用,只搞“短、平、快”的东西,忽视基础理论的研究,以致难以实现重大的突破。
  其次,中西文化差异很大。西方自文艺复兴以来,等级观念日益淡薄,崇尚自由平等,张扬人的个性,这样的文化理念有利于科学的发展。而中国的传统文化,崇尚等级观念,重视人伦关系,强调继承、稳定、秩序,这种文化理念不利于科学的发展。以这种理念培养出来的人才较为死板、拘谨、缺乏应变能力和创造力,在科学上难有重大突破就不足为怪了。
  恰当的比较,精辟的分析,使大家陷入深深的反思,有所感悟而频频点头。
  问:您对中国数学的发展是否乐观?
  答:十分乐观!中国人多,这是很大的优势。中国有重视教育的好习惯。更重要的是,在改革开放的时代,传统的种种弊端正在消失。世变日亟,一切都处于变革之中。祖国的振兴可期,数学的发展有望!
  大师久久凝望前方,陷入对光辉未来的憧憬之中。突然,他转身问道:“范曾兄,您以为如何呀?”范曾笑答:“很有道理!很有道理!”大师幽默地说:“噢,我说得不错啦!”
  陈省身教授一场独特的演讲在莘莘学子的掌声和欢笑声中结束了。以后再也没有见到陈教授演讲的讯息。这也许是陈大师对南开师生的最后一次演讲了。
  
  (郑羹祥荐自《演讲与口才》200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