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0期

启功先生的幽默

作者:陈启智




  凡见过启功先生的人都知道,与其接触,无不为其幽默风趣的话语所感染,启老走到哪里,就把笑声带到哪里。
  启老的幽默出于天性,毫无做作。如同相声演出的“现挂”,妙趣横生,语惊四座。五年前的一天,我见启老,建议他练气功,以延年益寿。先生说:“气功?不,我练启功得了。”一句话引得满屋人大笑。一次,一位气功师给他发气,问他有何感觉,先生知道气功师等待的不外乎是“酸麻热胀”之类的词,但他却认真地说:“我感到一只大手摁在我的膝盖上……”听者无不大笑。
  有一位年轻人曾请启功鉴定一幅画,进而卖个好价钱。启功看到画之后说:“这画是真的。”年轻人大喜过望,忙问:“您看能值多少钱?”启老说:“非名家手笔,画得也不好。我这两句话连在一起,就是真——不好!”说得年轻人一时哭笑不得。
  启老的诙谐幽默常表现在他勇于自嘲上。勇于当众自嘲是一种难得的思想境界,若无过人的勇气和坦荡的胸襟恐难做到。它基于对世界对知识无限广阔的认识,又能够清醒地客观地审视自己。说到底,启功先生是站在高处、参透宇宙人生之人。对此,《沁园春·自序》表现最为突出:
  “检点平生,往日全非,百事无聊。计幼时孤露,中年坎坷,如今渐老,幻想全抛。半世生涯,教书卖画,不过闲吹乞食箫,谁似我,真有名无实,饭桶脓包。偶然弄些蹊跷,像博学多闻见解超。笑左翻右找,东拼西凑,繁繁琐琐,絮絮叨叨。这样文章,人人会作,惭愧篇篇稿费高。从此后,定收摊歇业,再不胡抄。”
  启老与师母感情异常笃厚。师母病逝后,提亲者络绎不绝,启老不胜其烦,做诗直拒:“何词可答热情洋溢良媒言,但说感情物质金钱生理一无基础只剩须眉男子相。媒疑何能基础半毫无?答以有基无础栋折梁摧楼阁千层夷为平地空而旷。劝言且理庖职同佣保相扶相伴又何妨,再答伴字人旁如果成丝只堪绊脚不堪扶头我公是否能保障……”清雅的诗词,启老一生写了上千首。但因内容需要,也能写得如此通俗谐趣。可见令人赏心之俗,也是以大雅为根基的。
  启老曾多年挤公共汽车上班,70年代北京交通业不发达,车少人多,乘客饱受其苦。启老作《鹧鸪天》八首,这里选两首,以见启老自嘲之勇气。
  “铁打车厢肉作身,上班散会最艰辛。有穷弹力无穷挤,一寸空间一寸金。头屡动,手频伸。可怜无补费精神。当时我是孙行者,变个驴皮影戏人。”
  “入站之前挤到门,前回经验要重温。谁知背后彪形汉,直撞横冲往外奔。门有缝,脚无根。四肢著地眼全昏。行人问我寻何物,近视先生看草根。”
  启功老先生的幽默经常体现在他的谦和上。虚怀若谷的语句一经先生说出,听者无不解颐。启老当博士生导师直到九十岁,其弟子见面,总爱称他为“博导”。启功便言:“老朽垂垂老矣,一拨就倒,一驳就倒。”当他被任命为中央文史馆馆长后,有人向他祝贺,说这是“部级”干部了,启老答曰:“部级——不急,真不急,我着什么急啊!”
  启老的幽默风趣集中反映出他为人坦荡豁达。其实,启老半生坎坷,老年丧妻,又无子嗣,生活还有诸多不顺之事。但启老都能以超乎寻常的乐观精神予以化解,显现出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顽强精神。
  对市场上启功假字成灾的现象,启老往往一笑置之,不予追究。当有人拿来书法作品让他分辨真假时,启老回答说:“你看哪个写得好,哪个就是人家写的。”或者说:“凡是写得好的,都不是我写的。”但对于有人冒充他的名义到外题字、题诗,他坚决反对。有一次,先生对我说:“仿我的画和字,我都不计较。可偏偏还加上几句狗屁诗。我就够狗屁了,他的诗比我还狗屁,这哪儿行?古时候一个先生说‘放狗屁’、‘狗放屁’和‘放屁狗’是不同的。‘放狗屁’指的是人,偶尔放了狗屁;‘狗放屁’就差了,说的是狗;最糟糕的是‘放屁狗’,这狗光会放屁,不会别的。这假画冒我名题狗屁诗,把我当成放屁狗了,这我可不干了。”
  启老的诙谐幽默还经常表现在他对疾病、生死等方面。面对重症和死亡,很少有人能处之泰然,更不必说乐观了,启老则不然。自八十岁以后,我见先生,先生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已经鸟乎了,只比乌乎多一点。”
  面对重症,先生作词云:“……想英雄豪杰,焉能怕死,浑身难受,满口‘无妨’。扶得东来,西边又倒,消息微传帖半张。详细看,似阎罗置酒,‘敬候台光’。”而一次因心脏病入院抢救,先生作长句记之:“昨朝小疾诊疗忽然见问题,血管堵塞行将影响全心脏。立呼担架交医院抢救细检查,八人共抬前无响尺上无罩片过路穿街晾盘儿杠。诊疗多方臂上悬瓶鼻中塞管胸前牵线日夜监测心电图,其苦不在测灌流餐而在仰排便溺遗臭虽然不盈万年亦足满一炕……”读之令人忍俊不禁。
  先生具有一颗饱受忧患却依旧保持童真的心,他将大事、愁事、悲事泰然处之,甚至化为笑谈,真正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奉献给世界以终极的超脱与清醒,这种境界的修炼绝非凡夫俗子所能达到。
  
  (周继红摘自2005年7月18日《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