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9期

复旦大师贾植芳

作者:黄 玮等




  贾植芳1916年生,山西襄汾人。复旦大学教授,著名的“七月”派作家,中国现代文学、比较文学专家和翻译家。贾植芳创建了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研究室,是中国最早研究中外文学关系领域的博士生导师。
  
  把人字写端正
  ○黄玮曹静
  
  师者风骨,是由传奇人生铺垫的。贾植芳曾这样总结自己:从一个监狱到另一个监狱。历经战火、牢狱和各种精神磨难,却不改其刚强乐观,一生坚持知识良知和社会批判精神,努力“把人字写端正”,是为贾氏“风骨”。
  1936年,一二·九运动爆发,贾植芳积极投身于学生运动,游行、散发传单、高呼口号。当时他正在北京美国教会崇实中学念书,经常在《京报》、《大公报》、《申报》上发表文章。一天凌晨,数名军警突然来到他的住所,将他带进了监狱。首度进班房,罪名是“危害民国”。在监狱里,贾植芳一直是个“刺头”。狱监给政治犯吃跟刑事犯一样的伙食,他怒摔饭碗:“我没犯罪,不吃这个,我要吃好饭!”硬是让看守所所长给他换了伙食。
  在山东济南经商的伯父赶到北京,花钱将他保释出来。因为在牢里的“出格”举动,他被要求“随传随到”。为了避免再被抓进牢里,伯父让他到日本留学。在东京读书的时候,贾植芳结识了郁达夫、郭沫若、李春潮、覃子豪等人。
  1937年,贾植芳回国,那时他的最大信念就是抗日救国。
  1945年,贾植芳想通过西安投奔革命根据地,路经徐州的时候,被日本宪兵队的特务抓走了。这一次,他在宪兵队的监狱里呆了3个月,直到日本投降。
  离开徐州后,贾植芳只身来到上海,《大公报》发表消息,题目是《青年作家贾植芳到上海》。那一年,他30岁,正是而立之年,但他的身上只有8块钱。
  在上海,贾植芳始终积极投身当时的进步运动。1947年,为纪念五四运动30周年,上海的地下学联办的《学生新报》请贾植芳写文章,他写了《给战斗者》,热情讴歌战斗的勇士。
  频频发表的文章引起了当局的注意,贾植芳又一次进了监狱,以“煽动学潮”的罪名被关了一年半。
  当贾植芳第三次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外面已经换了天空。他拒绝了仕途,选择了到复旦大学教书,担任中文系主任、专职教授,被誉为革命作家。
  1955年5月15日,就在报纸公布“胡风反革命集团”第一批材料的第三天,上海高教局领导以开会为名把贾植芳叫到了办公室,直截了当地问:“你对胡风的思想作何表态?”
  贾植芳说:“胡风是我的朋友。”
  “他写了30万字向党进攻,你知道吗?”
  “他只是为了文艺事业的繁荣,向党提意见。”贾植芳这样表态。
  一直持续到晚上,贾植芳始终坚持胡风是他的朋友。后被带进了看守所,他依然咬定“胡风是我的朋友”,不改口。为此,他遭受了整整11年的牢狱之灾,被批斗了近13年。
  在苦难面前,贾植芳始终心怀坦荡,不忧不惧。刚毅的精神,支撑着他的艰苦岁月。“平时我舍不得吃肉,都是买青菜,但是一批斗我,回家我就买排骨,自己安慰自己。一个人不自我侮辱是很重要的。”
  在历经坎坷的他看来,各种经历都是人生的财富。而自己此生最大的财富,就是“没有做对不起国家、民族、朋友的事,做人还像个人,书没有白念”。
  
  书斋里,沐浴师道之光
  ○张新颖
  在贾先生的书房兼客厅里,你不知道会碰上怎样的人和事。有一阵,大概九十年代初的那两三年,我常在贾先生家里蹭饭,经常碰见高晓声。高晓声呢,印象里也多是在吃饭的时候来,背着个包,路过上海,不必事先打招呼,就进家了。
  贾先生和高晓声是一对奇特的朋友。两人一见面,就有很多话要说,都说得很兴奋;但是他们两个人其实都听不大懂对方的话。贾先生山西音,高晓声常州腔,都没被普通话“驯服”过来。如果还有别人坐在那里,这个人就成了他们两位各自的听众,兼他们之间的翻译。
  高晓声见贾先生说得乐不可支,就问我说的是什么。我说,贾先生讲,您好酒,有一天晚上喝多了,回复旦招待所,半夜里同屋的人醒来发现床上人不见了,起来找,才发现躺在洗手间,爬不起来。原来是摔了一跤。连夜送到长海医院,一检查,摔断了两根肋骨。
  高晓声急忙否认,说,那是贾先生瞎编的。
  见我不信,他就自问自答:贾先生为什么要瞎编呢?因为贾先生自己喜欢喝酒。有一次喝醉了,走到大街上,结果撞上了自行车,撞断了腿,在长海医院住了好长时间。他不好意思,所以要编我醉酒的故事。
  说完,高晓声也乐得大笑起来。
  贾先生被自行车撞断腿住院的事我知道,这个原因倒真是高晓声瞎编的。其实是一个青年喝多了酒骑自行车,撞上了贾先生。贾先生被撞得住院,却不追究这个青年的任何责任(先生说因为他并不是有意的),这也就难怪,这个“肇事者”后来也成了出入贾先生家里的客人。
  贾先生平易、风趣,就我所见,他的书房是欢声笑语最多的书房;但我所说的特别的氛围,还不仅仅就是这些。有人赞美先生的达观,以为先生历经劫难之后,什么都“想开了”,其实是错的。先生的认真和坚持,是骨子里的东西,80岁时先生自写寿联,上一句就是“脱胎未换骨”。
  坐在先生书房的沙发上,听先生讲历史和现实,讲他自己的传奇经历,讲他所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奇奇怪怪的事,讲社会新闻,讲潮流风尚,不知不觉中,心就安静下来,坚定起来。我的困惑和苦恼也慢慢地化解于无形之中,又在无形中培育起新的精神力量。
  贾先生的师者风范尽显于生活之中。三年前的一天晚上,和贾先生一起在外面吃饭,贾先生见了我三岁的儿子,称他为“张先生”,晚饭后要给“张先生”买糖吃。这个小家伙本来谁都领不走,一听要买好吃的好玩的,就乖乖地跟着老公公走了。但不巧,因为太晚了,没有买到小家伙想要的那种又好玩又好吃的糖。
  第二天,贾先生让家里人打电话,叫我去一趟。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原来是先生买好了给“张先生”的东西。
  我说,小孩子没记性,早就忘了有这回事。先生很认真地说,不,不,答应小孩子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杜启荣摘自2005年6月10日《解放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