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7期

我的课堂生活

作者:蔡兴蓉




  2000年以来,从《我不能沉默》到《我是怎样成为“另类”的》,从《孩子,我们回家》到《遭遇荒诞》,我在《教师博览》上发表了十余篇文章。这十余篇文章,所讲多是自己的身受,好像一个身患疥疮的人,时时不忘自己的痒痛。这就给好心的读者造成这样的印象:作为内地教改者,我怎样形影相吊,怎样特立独行,怎样“饮罢此身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怎样“举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总之,是怎样从事着“一个人的战争”。不言而喻,我也因此赚取了许多的同情和眼泪。
  然而,这毕竟只是生活的一个方面。
  说到底,从某种程度上讲,我所遭受的孤独和歧视是我自己要求得到的。我很清楚,教改和其它任何改革一样,绝没有一帆风顺的道理,何况是个人性格的改变。而教改的实质——据我的理解——无非是把教育变成生活,从而使教学双方皆获得解放;廿年来的身体力行,尤使我深味其中的甘甜,以致我乐此不疲,欲罢不能。否则——您知道,金属也会有疲劳限度的。
  这生活,就是我的课堂生活。
  自从夸美纽斯(捷克教育家)创立班级授课制度以来,几个世纪过去了,而夸氏的初衷——教育的严谨秩序应该以自然法制为借鉴——却一直未在课堂教学上得到充分的实现。探本溯源,课堂教学在快捷和大面积地传播知识的同时,也派生出了许多副作用:时间和空间的局限,交流方式的单调和单一,偏狭的目标意识,课本学习和社会实践的脱节,人世间伦常的缺失……等等。所有这一切,势必妨碍学生成为“光荣和幸福”的“真正的人”。
  我的意思:将课堂教学生活化,可以在较大程度上弥补课堂教学的先天缺陷,从而步向教育的本真。
  一言以蔽之,我所理解的课堂生活,虽然涵盖了社会生活的一般素质,却有更加明确的目的性,就是将知识、文化和精神统一起来。为了说得更形象,我可以举个例子。“疑”是怀疑和拿不定主意的意思,这是知识。疑的左半边是匕首和箭,右半边是矛的上部和走的下部,表示敌人拿着匕首和箭来了,当事人不知道是挺矛反抗好,还是拔腿逃跑好,这是疑的来历,是文化。如果当事人就是你,那么,这战争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你跑还是不跑?涉及到人生观和价值判断,这就是精神了。
  同时,我时常告诫自己:目的要隐蔽在事件之中。恩格斯说过:“艺术家的见解愈隐蔽,艺术性就愈高。”教育作为一门艺术,理当亦然。潜移默化的影响,可以使课堂生活本色天然,充盈完美;显明局促的说教,反让课堂生活如同压缩饼干、脱水蔬菜,失去了生活的常态。
  一个女生又迟到了,怯怯地走到我的面前,说:“蔡老师,我的闹钟坏了。”我没有接这个话,而是柔和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站在这儿吗?我在等你。你来了,我就放心了。”又静了一会,我说:“请进吧。”从此,这个女生的闹钟就再没坏过。
  早自习时,一个男生睡着了。我说“安静!安静!”教室就安静下来。我说:“大家读书小声点,不要打扰了这个同学的睡眠。”突然的安静,使男生醒过来。他看大家都在冲他笑,老师也在冲他笑,不好意思,就搔搔头,赶紧打开了书本。
  一次,我正讲着课,看到有个学生用食指顶着课本,用另一只手捋着,使课本转得飞快。这当然是一种本领。但是我问:“同学们,我刚才讲到哪?”大家愕然,连转书的同学也注意到了。于是我说:“郐国帅同学,请别再转书了。因为我老是担心那书会落下来。”一片友好的笑声中,郐国帅同学抬起头来。
  诸如此类的细节,是课堂生活中一个个的“点”,旨在为每个学生提供受尊重的机会,从而构成课堂生活的基础。在此基础之上,打破牧师传道式的单调格局,创设纷纭多变的生活化形式,就成了课堂生活的关健。
  下雪了!我灵机一动,改上普希金的抒情诗《冬天的夜晚》(课本上没有)。中秋节。我和一个老师商议,将作文课调到晚上,地点则是满月朗照下的学校花园。黑板上有一个文言难句:“君子病无能也,不病人之不己知也。”我请一同学上来翻译,并告诉他,如果没有把握,可以另请一个同学上来磋商,以此类推,直到译好为止。现在还记得,那一次断断续续共上来八个同学,终于合作完成了译句:“君子只担忧自己无能,不担忧别人不理解自己。”总结时,我指出大家在合作过程中,有二处发出了“天才的闪光”:一是将“病”义合理引申为“担忧”,二是将“不己知”译成“不知己”,从而成功运用了“宾语前置”规律。
  一个衣贩不断喊着:“二块,二块!二块钱一件,一件二块钱!便宜地卖,亏本地卖,瞎卖!”我就近找姨妹借来录音机,录好这声音后,再拿进教室里放给学生听。同学们笑得前俯后仰。我问这几句话分别用了什么修辞手法,大家说:“‘二块,二块!’是反复,‘二块钱一件,一件二块钱’是互文,‘便宜地卖,亏本地卖,瞎卖!’是排比。”之后,一学生下断语说:“看来语文还当真是无所不在呀!”
  一次公开课上,我正忘情地讲着,楼下忽有猪拚命地叫起来。我看我敌猪不过,只好闭嘴。两分钟过去了。我把教本往讲台上一放,说:“老师们,同学们!对不起,我赶了猪再上来。”原来是年关在即,几个屠夫正揪耳的揪耳,拽尾的拽尾,要把那猪移向屠场。我很生气,说明原委,他们也就松了手。但我这节课没有完成教学任务,也就没有得到好评。随它去。
  春天踏青,是我的课堂生活的自然延伸。否则,花也不识,树也不识,我不知道这样的青春是什么样的青春。有一回,船到汉水中央,学校派了个青年教师骑车赶来,在岸边喊:“回来,回来!”我对学生说:“我没有听见。你们听见了吗?”学生们异口同声:“没有!”我说:“走!”
  ……
  时光总在飞逝,再过20年,我就到了杜工部先生所谓“眼枯即见骨”的年龄。其时,倘有人问起我青壮时期最重要和最有意义的人生经历,我想,我能娓娓述说的,大约就只有我和学生间发生的无穷无尽的故事——我的课堂生活。
  勿庸讳言,在今天的教育系统内,一个人要按教育规律办事,是得付出相当大的代价的。这一点,我在前面提到的“十余篇文章”中已多有陈述,此不赘言。但是我毫不羞愧,更不想泯然众人。罗曼·罗兰自白:“即使我在最悲伤的时候,内心深处也洋溢着乐天的气派。”我也一样。我的乐天气派就源于我的课堂生活——它确乎能避免人的机械化,而促进生命中一些根性的和活性的东西。
  学生身上表现出的一些根性的和活性的东西,正是对一个教师的最好的酬报。前不久,我用像框裱好一张放大的合影照,挂在我的书房里。工作倦了的时候,一望那合影照,我的心就立即变得格外温暖,眼前也出现了当时的情景:去年班级元旦晚会结束时,有个学生呼“跟蔡老师照张相!”立即得到响应。同学们从左右两翼围过来,层层叠叠,将我围在中央。大家又是笑,又是叫,又是挤,又是闹,但很快就安定了下来。就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前一瞬,我发现我儿子(他也在班里就读)好不容易挤到了我的身边!看来,我儿子和某些领导、同事看法不同——他是以父亲为自豪的。
  过几天,我又在合影照上题写了黎巴嫩文学家纪伯伦的一句话:
  “母亲心中的歌,通过孩子的嘴唇唱出来。”
  
  责编:唐河 插图:陈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