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7期

有多少时间可以孝顺

作者:谢胜瑜




  丧钟已然敲响,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孝顺?好言劝慰父亲在医院住下来后,我告诉父亲他的病需要在医院慢慢疗养,等“非典”过去,就送他到省医院去治疗。为了不让父亲担心医疗费的事,我还特意当着他的面留下几千元钱,然后噙住眼泪回到了单位。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只住了三天院就回到了家中。两天时间里,父亲在寒气逼人的病床上度日如年,一天比一天迫切地嚷着吵着要回家。父亲很不习惯医生冷漠的表情和病床前的冷清,他烦躁不安,甚至对不让他回家的大哥二哥出脏言下恶咒,闹得整个医院沸沸扬扬。要知道,父亲有时会和母亲大声喊叫,却极少打骂儿女。这一次,两个哥哥却被他骂得头晕脑胀,最后只得依了他,开了些药,问了医嘱,回家让村里的赤脚医生在家里观察治疗。这事是大哥将父亲接回家后才打电话告诉我的,我当即在电话中对大哥发了脾气,骂他们不该这么由着父亲任性。母亲就抢了电话说,这事怨不得两个哥哥,你父亲得的是治不好的病,老头子怕花了钱,给儿女们添负担,尤其是怕给你那两个日子清贫的哥哥摊账,才坚决不再住院的。我知道父亲的犟脾气,是大哥二哥无奈他何的。但是,两个哥哥在出院前没有给我打电话,我不能不怀疑他们多少各自都有些私心,除开花费不说,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春种啊,在家里服侍总是比医院方便些、省心些。但谁也不能说两个哥哥不孝顺,他们也都有自己的难处,就像我为了保住饭碗不得不回到单位上班一样,作为一家之主,他们不能只为了尽孝,而荒废今后的日子啊。
  父亲就这样回到了家里,每天连药费带出诊费大概要花上五六十元。这在村里人的眼里,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对两个哥哥说:“我没法守在父亲身边照顾他老人家,你们就辛苦了,父亲的花费先由我一个人付了,到我付不起的时候,大家再摊一点儿。”明知没希望却始终不愿放弃治疗,大哥二哥又是一边忙着春种夏收秋播,一边轮流细心服侍在父亲床前,这为我们兄弟几个赢来了孝顺的好名声。那些日子,哥嫂在家小小心心,我在外面战战兢兢,直到父亲慢慢好转起来,可以起床了,可以自己在村子里转悠了,一家人的心情才慢慢轻松起来……
  无奈心脏病人总是好一阵儿坏一阵儿,我们的努力没有给父亲的病带来根本的逆转。12月20日零点已过,我枕边的电话骤然炸响如午夜凶铃:父亲因病情加重又在家里抢救!这一回,一贯体恤儿女的父亲如皇帝下诏书地急召回了他的七个儿女,说就是一天能赚一万块钱也要马上回到他的身边。父亲躺在他和母亲结婚时置办的雕花大床上,曾经那么强健的伟岸男子如今却在大红印花被的覆盖下面目浮肿,呼气如风箱。他用贪婪的眼光望向他的儿女,他的灰白而蓬乱的头一会儿从左摆到右,一会儿又从右摆到左,看到最后,就有一颗凄惶的泪滴挂在了他的眼角。他一边流着泪,一边自言自语道:“这病到广州不知道有没有治。”说过之后,自己又摇头……每一个在场的人都可以看见,那眼泪中满含着的,全是一个将死之人对生的贪恋!
  父亲卧床告急的日子,是我们家最热闹的日子。全村一百六七十户人家,凡是当家主事的,无论男女,都来到了父亲床前,问父亲吃了些什么没有,精神比昨日好些了没有。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拎着水果、罐头,还有鸡蛋啊什么的,也有塞十块二十块钱的。钱物虽然不多,但心意却是实实在在的,每个人脸上的真诚都是从心坎里溢出的。他们把东西交到母亲手里,把钱塞在父亲掌心里,然后在火盆边坐下来,说父亲这一生吃了怎样的苦行了怎样的善,顺便也聊些家长里短。有喜欢说笑打趣的,依旧说笑打趣,逗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在这些人中,有几位老者,仿若同单位的死党,几乎每天都要来探望父亲,陪他说上一阵话,走的时候,还要问父亲想吃点什么,好第二天带了来。这般人来人往的情形,我只在一个职位显赫的领导的高干病房里见到过。这场面,让看多了人情冷暖的我感觉温暖而又陌生,一时竟想不透病床上的父亲是靠什么聚拢了这么多人在他的身边。但我仿佛知道,父亲为什么从来不愿离开村子半步了——难道是祖父的惨死教会了他一生的忍让、无争,还有对热闹尘世的看破?难道是他一生的忍让、无争和平心静气,赢得了周围人的敬重,换来了眼前的好人缘?
  教会人生活的,只能是生活本身,所谓人生的意义也只在每个人的心里。眼前的一切在告诉我: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有它栖息的地方,一个人也只有找到他灵魂栖息的地方,他的一生才会过得安宁、自得,才会真正快乐。父亲自有父亲的世界,也自有他的处世哲学,只是,浮躁虚妄的我以前没有想过要去把这个密封的盒子打开。
  第二天,当我把车叫到家门口的时候,父亲却不能或者说不愿上车。父亲担心自己客死异乡,不愿火葬,他要“入土为安”。我们也怕他经不起路上的颠簸,只得无奈地放弃送大医院治疗的想法。而这么一来,就意味着父亲只能在床上等死,这对血肉相连的儿女们来说又是多么残酷的事情?“为什么这一切,我们不能早一些为父亲去做?”我在厅堂里走过来又走过去,走过去又走过来,揪心如困兽。要知道,连续六天六夜,因为疼痛难忍,父亲把所有的力量积聚在一起,不分昼夜地喊痛啊。作为他的儿女,我们神情凝重地排列床前,却无能分担!最令人痛心和不忍的是,父亲随时都会告别这个世界,而我却因为不能耽搁的公务要在三天后返回!其实不只是公务,从走出父母的荫庇那天开始,压迫人的生活就为我们编造了千万个理由离开家、离开身边的父母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场面此刻在我身上显现得尤为无情和惨烈。我惟一能做的,就是跪坐在父亲床前,求父亲宽恕不孝之罪,把照顾父亲的重负交给几个兄弟,然后决绝而返。
  12天之后,当我再次见到父亲的时候,他已经静静地躺在棺木里了。
  父亲是2004年1月6日下午5时35分辞世的。那一天,他上午还好好的,下午还自己起来解了手,可就那么一刹那的功夫,好像是打了一个嗝,就过去了。那一天,大哥二哥连续在床前侍候了几天几夜后,见父亲气色好些了,都到外面去做事挣家用去了,而碰巧这一天,寄养在数十里之外的三哥也没来探望。当时,只有打工回来的弟弟在床前。七个儿女,只有弟弟一个人给老人家送了终,还没结婚的弟弟叫来邻居给父亲换了衣服装了殓。而奔波在外的我接到电话赶到家时,已是7日12点多。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哭得瘫在了老屋的床上,两个姐姐也哭得没了声气,大哥二哥披麻戴孝在烧着纸钱,弟弟正在戚然地拨亮棺木上头的清油灯。我走进有些阴冷的祠堂,掀开棺盖,却见父亲的眼睛还清清亮亮地睁开着,是的,清清亮亮,没有一点儿的浑浊。父亲一生清爽,就是病了这大半年,也没见他留过一星半点的屎痕尿渍在身上床上。现在,我和父亲一躺一站,却已是阴阳两隔。俯视中,父亲恍若睁了眼和我对望,他的嘴巴微张着,好像想说些什么,却又没发出任何声息。按村里人的说法,父亲没有见到所有的亲人到家,是心有牵系,不会瞑目的,果然,我用手去摸他的脸,去合他的嘴,去抹他的眼皮,却是合上了又弹开。直到下午晚我一步赶到的妻子和儿子叫过爸爸和爷爷之后,我再用手去合他的眼,他的眼皮闭上以后才不再打开……寒冷干燥的腊月天里,父亲的躯体在收容他的棺木里洁净如生前,没有脏污,没有腐臭,恍若从前的一次安睡,惟一也是永远的遗憾是,我们再也听不到父亲平和的鼻息和轻微的鼾声!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兄弟几个终日跪坐在父亲的灵柩左右,守候一拨拨生者对亡灵的三叩九拜。这几日,我们的身心离死去的父亲很近,父亲生前的点滴填满了我们身心的每一个角落;可是从前的几十年呢?我们离生的父亲竟是这么远,这么远,一直远到陌生以至无影无形……
  一阵疾风将我的父亲卷得无影无踪,我们总算知道:死比生要霸道一万倍,爱要及时,孝顺要赶早。就像现在:我们想爱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在;我们想尽孝,上帝却不给时间!父亲下葬入土的那一刻,我的心空了。我记得,那是上帝之手操作失误的彻底删除,是一种永远不能恢复的剜心的空洞和空白。我的父亲永远躺在了黑暗和宁静中,从此不要再去分辨黑和白。太阳在我的头顶依然地灿烂着,却永远也照不到我的父亲。割人肉的冷风在耳边呜呜哀鸣,寒风中,我们兄弟姐妹七个神情戚然,说出的都是同一句话:好好待妈!
  
  责编:薛农基 插图:甘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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