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6期

书本是理论,细节是艺术

作者:于永正




  一
  
  刚刚教书的时候,我真的很苦恼。在徐州师范学校读书期间,我是个很用功的人,是正儿八经的三好学生,教育学、心理学考试成绩特别优秀,而且还利用课余时间读了不少马卡连柯的书。可是,一踏上讲台,面对着徐州市搬运工人子弟小学的三年级(2)班的学生,我竟束手无策!
  为什么教育学上的关于班级管理的理论派不上用场?到底是什么原因会使我选择不准选择、也不该选择的吼叫和体罚?
  我在苦恼中思索着,蹒跚着。
  
  二
  
  我写在脸上的沮丧和痛苦引起了学校老教师的关注。老教师告诉我:书中的理论之所以派不上用场,一是因为理论确实太抽象,二是因为学生又太复杂,这就难免使新老师手足无措。活的教育学在教育工作中的细枝末节上。任何老教师都有他的成功之处,不仅是优秀教师有成功之处,年轻教师一定要仔细揣摩、虚心学习老教师的经验。
  这话我记住了,并细心观察我周围的老师,有时候向他们讨教。如果把老教师比做一本书,那么“观察”则是默读,“讨教”便是朗读。处处留心皆学问。一段时间下来,确实使我受益匪浅。
  当教室里还乱糟糟的时候,我再不像以前那样轻易跨进门去,而是像大队辅导员周传美老师那样,用目光扫视全班学生,用一种期待的、有时是严厉的目光盯着个别无视班集体的人。有时指名道姓地表扬表现好的人或者小组。一般情况下,全班学生会马上安静下来。
  一次,我站在教室门口足足有半分钟了,大个子王承明还在和同桌的同学争吵,对于我的到来视而不见。我径直走到他跟前,俯在他的耳朵上,轻声说:“请到我的办公桌上拿一支红色粉笔来,动作快!”
  他两眼望着我,似乎没听懂我的话。我认真地说:“去呀,还迟疑什么呀?谢谢你啦!”
  于是,他一阵风似地跑出教室。
  如果说“扫视”是“举一”,是向彭老师学来的,那么,请王承明到办公室去取粉笔则是“反三”,是我的“创造”。于是我给自己打气:“于永正,你把‘书’读活了。”
  上课了,如果值日生忘记了擦黑板,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去指责学生,而是像江苏省模范班主任李桂清老师那样,一声不响地拿起黑板擦,细细地去擦干净。如果发现地上有纸屑,我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去批评学生,并命令学生捡起来,而是像李老师那样,悄悄地弯下身子拾起来……
  就这样,我在悄然变化,班级也在悄然变化。
  三
  三年级(2)班里脾气最倔、最不服管教的是刘永田。别看他个子小(坐在第一排),嘴巴却不饶人,你说一句,他有十句等着,人称“惹不起”。
  李老师见我经常把他请到办公室谈话,便私下对我说:“对于这种学生来说,既要晓之以理,更要动之以情。”
  我反复地琢磨李老师这句话。李老师的话总是言简意赅。
  一天,我问刘永田:“你妈妈的病好些了吗?”
  他很诧异,用目光问我:“您是怎么知道的?”
  “你妈这几天能活动活动了吗?”
  “能,能!”
  “有空,我去看看她。”
  第二天,我真的去了。他的家在学校西边,离学校只有一步之遥。他母亲是街道干部,由于工作紧张,加上血压高,病倒了。我是从一位老师那里得知的。
  一天课外活动时,我对刘永田说:“听说你力气大,咱们扳手腕怎么样?——我让你两只手。”
  他认真起来,挽了挽袖子。
  小小年纪的他,哪里是大人的对手?——败了。
  “王承明也上,我让你们俩。”
  二人一拥而上。单拳难敌四手,这次——我败了。
  “人多力量大!”围观的学生说。
  “众人拾柴火焰高!”我说。
  就这样,刘永田、王承明和我越来越亲近了。
  李老师说的“动之以情”,就是“以情育人”。以情育人,理也就在其中了。当然,对于他们的错误,我也不姑息迁就,有时照样批评得很厉害。严厉,也是一种情,是教育中不可缺少的一种情,只不过不能经常流露出来罢了。
  
  四
  
  大队辅导员彭老师有着丰富的教学经验,她这本“书”很厚重,因此,我经常和她探讨教育问题。
  有一次,她说,为什么学生来到办公室非得立正站好?如果让学生坐下,师生间不是更融洽吗?为什么大扫除有些老师喜欢当“指挥员”,而不能当“战斗员”?如果和学生一起劳动,不是更好吗?
  言之有理。既然“有理”,就付诸行动。从此,我再请学生到办公室来(哪怕是犯了严重错误),我也搬把椅子,请他坐下来谈。“坐下来谈”,表示的是尊重、平等。从此,我不但大扫除时和学生“同甘苦,共劳动”,平时也把自己当作学生中的一员,每周也做一次值日生。轮到我值日的那天,我便比往常到班级更早一些,认真做好组长分配给我的工作。
  “大道无痕”。教育的“大道”,自然也应该是“无痕”的。
  
  五
  
  一天下午第一节课,我班是自习课,我因有事没到班里去。事情处理完之后,已经快下课了。那时班级纪律虽然开始好转,但我还是放心不下,便来到了教室。同学们坐得井然有序。原来,他们正在聚精会神地看邹启虎和张长书等人表演“抬花轿”——邹启虎和另外一个男同学扮轿夫,张长书扮新娘,二位“轿夫”一前一后地走着,“新娘”则站在“轿夫”的中间一仰一合的,似乎真的坐在轿里一般。
  等他们发现了我以后,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躬着腰向座位跑去。
  “好,好!”我边进教室边说,“三人表演得精彩极了!再演一遍我看看。”
  他们哪里敢动?
  我笑着说:“我说的是真话。元旦马上到了,大队部正要求各中队出节目呢!我看你们三人就代表我们三(2)班中队参加演出,咱们的节目就叫‘抬花轿’!”
  他们三人可真把这当成大事来办了,一天到晚排练。演出那天,张长书穿着女同学薛爱华的红灯芯绒外套,戴着红头巾,脸上搽着胭脂,还真像个新娘呢!他们的演出博得了全场观众的阵阵笑声。
  李老师对我的做法十分赞赏,说:“这叫因势利导。水总得有个地方流。”
  张安军一肚子故事,同学们都爱听。我问张安军的故事哪儿来的,他说:“看来的,听来的。”我对大家说:“你们也去看书,也去请老人讲故事嘛!咱们到一定的时候举办个故事会。”于是同学们便找书看,“小人书”成了他们亲密的伙伴。
  张长书很喜欢用红泥做玩具手枪,有时上课也做,教数学的余老师没收了几次都禁止不了。一次我请张长书把做得最好的手枪拿来我看。一看,还真逼真!上面刻着精美的花纹,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艺术品了。“你只知道做‘五四’式的吗?手枪的种类多着哪!你搜集一下各种手枪的图案,再和同学们一起做,看看能不能在班级举办个‘泥手枪’展览。但是,上课可不能做哟。”
  玩泥大概也是儿童的一种天性。有一篇文章记了这样一件事:有一位家长看见孩子玩泥,连声说:“脏死了!走,跟我回家练琴去!”说完,把他拉走了。这事被一位艺术家看到了,叹了口气说:“你焉知儿子将来是音乐家而不是雕塑家呢?”
  是啊,为什么我们总是喜欢按照自己的主观意志去塑造孩子呢?为什么不尊重孩子的选择呢?我们为什么要没收孩子的“作品”呢?我们没收的不是一把泥制的手枪,而是没收了学生的兴趣,没收了“儿童天地”中的那一份对于美的追求和具有个性的创造。天性不能扼杀,只能因势利导。
  
  六
  
  随着“读别人”、“读自己”的不断深入,我真的悟出了不少教育学书上没有的东西。
  一天吃早点,见到了王明乾的家长,他说:“孩子可喜欢您了,说您课上得好。”
  家长对我说:“孩子特别喜欢听您朗读课文,回到家里常常学着您的样子读书。还有写字,很喜欢老师写的字,孩子对写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天晚上,明乾发现上五年级的姐姐把‘休息’的‘休’写成‘体’了,便说,人靠在树上才能休息,多了一小横,就成了‘体’了。明乾说,这话是您讲的。还有一天,他发现姐姐把‘名字’写成‘名子’了,连忙说,你的名字是‘王明华’,‘王明华’是字,不是‘子’,改过来。从此,他姐姐再也不把‘名字’写成‘名子’了。于老师您这样教,学生怎么能记不住呢?”
  家长的反馈对我是个很大的鼓舞,也是一个很大的启发。对于一个老师来说,上好课的确是至关重要的。没想到最让学生受益的、难忘的竟是那些教学细节!
  于是,我更加注意细节——朗读的、写字的,以及其他方面的细节。
  一年之后,我带的班成为徐州市优秀中队,我也被评为徐州市优秀辅导员。
  
  七
  
  我刚刚把这篇文章的草稿写完,恰巧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篇谈企业管理的文章。文章说,管理学上讲的是理论,管理中的细节是艺术。
  现在我明白了,教育学上讲的也是理论,而教育中的细节才是艺术。细节处理得越好,距离荒蛮就越远。
  读罢这篇文章,于是我把原来的《教育细节是活的教育学》改为《书本是理论,细节是艺术》,因为这个题目更符合我这篇文章的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