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6期
读书何为
作者：陈骏涛等
一个人的宗教
○干国祥
做一个宗教徒真是幸福！他们知道在前方，在道路的尽头，不是死亡与黑暗而是他们伟大的父亲在等待着他们；曾经严厉的父亲在那一刻将温柔地把疲惫的儿子揽入怀中，让他在永恒的光明中洗尽这一生的疑虑、痛苦与恐惧。但是宗教的虔诚拒绝自欺欺人，站在被科学与无神论摧毁的信仰废墟里，一个现代人，一个没有神性父亲的肉体将如何度过此生？如何面对诱惑、打击与无意义感？谁告诉他答案？谁陪伴他在没有路标的尘世中跋涉，并从容地走向永恒的黑暗？
最初，是为了寻找生存的答案，同时也为了抵抗身边泛黄的且发着某种可疑气息的流俗，我选择了阅读，并把阅读视为个人的祈祷。但在我内心的神龛上，却并没有供奉任何一尊可以许诺我以回报的神灵。就这样，我开始走上了自我教育的道路——如果教育不只是获取分数，不只是掌握一些公式与定义，不只是换取一纸文凭，而更是理解外在的世界与内在的灵魂，是尝试着为每一天给出意义，那么阅读就是真正的自我教育。
我出生于“文革”时期，在“文革”中与后“文革”的政治时代度过了全部的童年与相当长的少年时光；三四十年前的农村，除了缺少食物外，更缺少知识与思想，在两个小学未毕业的老师的教授下我读完了小学；若干年后，又在一所县级初等师范里完成了此生最后的正式学历……那时候，我不知道书写这一切的是哪一个命运之神的手，然而回过头来，我才恍然大悟：正是幼年不经意的阅读让我在一群不思学习的农村顽童中脱颖而出，成为教师，成为知识人；正是经历了漫长的我称之为“享受你的寂寞”的阅读，我才以一个山村教师的身份，与其他实践者和研究者一道开拓着语文与教育的疆域；又正是通过走出大山的这两年如饥似渴的阅读，原先几乎只字未写的我，逐渐地转变为述作颇丰的教育作者。
但是，这样的表述多么令人生疑，似乎是我与书本做了一笔成功的交易，就像人们献供品于寺庙，却只是为了请菩萨保佑他摸彩票中个大奖。也许应该这样说，当我以自己的方式（阅读）向着无名的神灵祈祷，我的祷词里并不敢带有任何的索求，但是它终于给予了我意料不到的赠予（摒除功利），在每一个人生的转折点上。更重要的是“祈祷”本身，是阅读本身赋予每一天、每一刻以意义。任何外在的显赫与成功，其他的人借助于权力和金钱可以更轻松更快捷更多地获得，但阅读作为祈祷，却赋予我平凡的生活（15年山村教师的生涯）、坎坷的历程（这两年又经历了放弃公职进入民办学校，西走成都成为知名杂志的编辑，杂志停刊等事件）、原本荒谬的人生以宁静，以安慰，以希望。虽然这宁静只是每日繁劳中一盏清茶的宁静，这安慰只是无数失落失败中一碗心灵鸡汤的抚慰，这希望只是茫茫时空中一个纤弱的生命对自己的一遍遍期许；虽然毕竟仍然没有终极的意义，没有确定的方向，没有确信可以超越永恒死亡的回答。但是，毕竟所有的跋涉都因此有了伴侣，且既然我可以穿越时空来聆听，想必我也应该可以让自己的声音超越厚壁与偶然、短暂与无常。而即使它消散在四季的风中或者宇宙的哪一次悸动里，它至少已经让我、让聆听到它的人们，有过哪怕片刻的宁静与彻悟。这就够了。虽然一个移动硬盘确实已经可以存放下我所有书籍的信息，而我所创造的数十万字，甚至还不足以装满一张小小的软盘，但是每一次搬家，书籍仍然成了我最为沉重的负荷。从宁波到成都的那一次搬迁，一家三口20包行李，有11包是我不能离弃的书籍。是书籍让我步履沉沉，于是所有的日子，也因此再不能轻飘飘地被岁月吹散在风里。
读书何为？其实真正的事实是，它让我沉重如斯又清贫如斯。除了文字我已经一无所有；但清贫的不仅是物质，而且也是思想本身。是的，是思想，清贫思想。不要企图通过阅读来换取财富、声色、名望与权力，深入灵魂的阅读恰恰是让人类保持思想的清贫。阅读并不是这个时代的流行语，它像一个衣着过时的旧贵族，不得不为了保持自身的纯粹而拒绝了斑斓的色彩。文字与阅读曾经将人类从口语思维的短暂偶然中提升起来，给予了条理、逻辑与永恒感，给予了签名的责任与尊严；现在，它们还将拒绝日益显现的读图文化，拒绝将由文字与阅读缔造的人类的想象力与创造力，退化为幼稚的读图能力与辨别音质的能力。（一种阅读宗教的最纯净的认识论，直击心灵。读书之至论也无过于此矣。快哉此论。）
读书何为？我可以对别人说：我原本平凡甚至平庸的教师生涯，正是阅读赋予了它日新的创造力与意义感。而对我自己回答则是：
在这个失落了信仰的时代里，读书是我一个人的宗教。
今天的中国正在走向现代化。从本质上说，现代化的过程一定是一个世俗化的过程，一个以物质来衡量、平允一切的过程。在中国这个大多数人还未能有充分的心理与精神准备的国度，这种世俗化的特征尤其明显。人们看着欲望在精神领域里肆意横行，自身也因此变得浮躁与焦虑，却是无可奈何，陷于空虚、脆弱和疲累之中而无法自拔。这种情形下，读书竟然成为一种奢侈。但愿我们这几个人关于读书的思考不是杞人忧天，我们也宁愿相信，总有一天，教师们会洞穿教而不读的怪圈，重新以灵魂工程师的姿态引导一个民族走进书的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