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4期

怎得金丹换骨时

作者:杨孟琪




  第20个教师节,直到华灯初上,还有一拨学生来拜望。大家围着沙发坐下,妻子给沏上茶,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杨老师,您还记得我吗?”
  “你——马小燕?除了羊角辫变成了烫短发,啥也没变,我怎么记不得你呢?”
  “我是您最调皮的学生。您记得的一定是上《木兰辞》的事吧!”
  我脑海里立即跃出难堪的一幕。正当我滔滔不绝地讲解《木兰辞》时,这位羊角辫在下面嘀咕:“这完全是吹牛辞。”别的学生也跟着七嘴八舌:“‘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这可能吗?”“一洗脚,小脚就露馅了。”……等安静下来了,我才回应:“请同学们看看注释,《木兰辞》是什么时候写的?”“南北朝时期!”“对了,那时还不兴裹小脚啦!”正当我准备“得胜回朝”继续讲课时,想不到羊角辫又问:“中国的妇女是什么时候开始裹脚的?”“是啊,是从哪个朝代开始的?”不少学生附和着。这下把我问住了,只好拿出法宝:“这个问题与课文无关,我看就不要扯了。”“怎么无关呢?老师——”谁知羊角辫还不让我下台。“你叫什么?”“马小燕”。“请你发言先举手。”我略带愠色的“请”给这个插曲画上了句号。
  事后,我深感对于学生来说,我仍是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老师,我怎能赢得他们的尊敬和信赖呢?于是查了好些书,最后从《陔余丛考》中知道了五代就有妇女裹足之事,就立即把答案贴在了班上的学习栏里。同时,以课文为中心,扩大阅读:教材是节选我就读全文;与课文有关的历史背景、作者生平、典故出处我都去查阅;对教材中有争议的问题或有歧义的文字我尽可能全面掌握,以便讲课时择善而从;对课文中的疑难问题,我尽可能从其他资料中找出旁证。这样十多年后,我竟成了老师们备课的“活词典”,被北师大出版社聘请主编了《中学语文备课全书》。
  “你的‘调皮’使我感到困惑,从而读了不少与课文有关的书。”我指着书架上我主编的七大本《中学语文备课全书》说,“这就是‘知困,然后能自强也’的产物,序言中还提到马小燕哩!”
  “恐怕在您的学生中最让您丢脸的是我。”身体有点发福、微微谢顶的郭俊插话。
  “你是我们1980届的语文科代表,市语文竞赛的冠军,是杨老师的骄傲,怎么说让他丢脸呢?”1980届的汪杰感到奇怪。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学校把我推荐到区政府当文秘,不到一个月,却因不会写材料被退回,人家都说杨老师的高材生都不过如此,可见……”
  “正是这件事,促使我在困惑中思索,痛感我们的语文教学深受孔夫子‘述而不作’的影响,‘行话’层出不穷,把好端端的文章嚼得支离破碎。于是,我呼吁语文教学要简化头绪,集中目标,以引导学生阅读和写作为主轴。不仅仅我的文章《练孔夫子遗忘的功》在中国教育报的征文中获奖,而且还构建了‘以写促读,为写而读’的教学体系,出版了《中学语文作文范例》。郭俊呀,正是你的挫折,促使了我在困惑中沉思,从而改革自强哩!”
  “杨老师,您还记得1992年您讲完《祝福》,我的答题给您引起的麻烦吗?”戴着眼镜、面白修长的王云仲紧接着问。这下正点到我的痛处。
  那年在回答祥林嫂是怎么死的时,人人都根据标准答案写道:祥林嫂是被封建社会的四大绳索(神权、政权、族权、夫权)勒死的,惟独王云仲答是被鲁迅写死的。而且还提出了两大论据:一、《祝福》写于1924年,其时党已成立了三年,还写悲惨死去的祥林嫂而不写英勇抗争的妇女,典型吗?二、鲁迅自己曾在《纪念刘和珍君》中写道中国的妇女“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为什么自己笔下的祥林嫂却“消亡”了呢?这正是我渴望求异思维的答卷,于是批道:论点新,有胆识;论据新,善思索。评了个优等。殊不知他父亲是教研室主任,见了批语,立即责问我:如果孩子在高考时这么答,丢了分谁负责?我无言以对,当晚我找到王云仲,对他说:“如果高考遇到这个题目,你绝不能再这样答,一定要按标准答案呀!”我开始做“两面派”了。
  讲完这个“麻烦”,我忧愤地说:“这是我至今未解的困惑。国际的权威论证,一个中等国家建国30年一般都会有诺贝尔奖获得者,而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建国55年了,为什么没有一位获此殊荣呢?那是因为这个奖项要颁给对人类进步有影响的发现、发明、创造。我们的学生有一点求异思维却不得不忍痛摧残掉……”我激动得咳嗽起来,活跃的空气突然凝固了……
  夜深了,微风解颐,我独坐窗前,想起了陆游晚年的《夜吟》,立即活剥了一首:五十年间妄教书,为时所困众心知,夜来苦笑寒灯下,怎得金丹换骨时?不错,我这近半个世纪不正是从“困惑”中走过来的吗?我现在仍没走出“困惑”哩!“金丹换骨”的境界怕是很难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