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3期

教参的事

作者:张远山




  我从小喜欢读书,但从未喜欢过语文课,连带着也从未尊敬过任何一位语文教师。但我决非不热爱文学,我只是不喜欢当时(1970-1980)的中小学里那种毫无文学色彩的语文课。相反倒可以说,正因为我太热爱文学了,才会对当年的语文课产生强烈的失望。
  1980年我考入了大学文学系,而且在1984年成了一个中学语文教师。当然,我竭尽全力希望不让热爱文学的学生失望,我想做一个让学生尊敬的语文教师。一走上教师岗位,我立刻找到了我不喜欢语文课的第二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教材枯燥低劣,这是做学生时就知道的),那就是我发现,所有的语文教师,在统编教材之外,人手一册统编教学参考书。而且我发现,当年的中小学教师之所以把已经非常枯燥的语文教材讲解得更加乏味,是因为他们一律是照本宣科地按教参书在讲课。如果说教材不好,只能打50分,那么教参书更差,顶多只能打30分。也就是说,当时最优秀的语文教师(如果他充分备课,吃透教参书)的讲课,也只能打30分。如果教师敷衍塞责,那么讲课效果必然更惨。比如有的教师事先不备课,也不钻研教参,上课时把教参书摊在讲台上,手上装模作样拿着课本,讲课时眼睛瞄着讲台上的教参,甚至明目张胆地俯身到讲台上看教参(如果他是近视眼)。这样的教师,当然不可能赢得学生的尊敬。而这样的讲课想引起学生的兴趣,当然是缘木求鱼。更何况,我做学生的七十年代,教参是教师的秘密武器,教师讲解知识难点时,不知情的学生会对教师肃然起敬,以为教师知识很渊博。但我做教师的八九十年代,教材市场已放开,学生可以在书店里买到任何一种教参,而教师却仅有发下来的一种教参。这时教材虽然依旧仅有统编的一种,但教参除了统编的一种,还有各种渠道编写的许多种,不少学生拥有的教参比教师还多。所以教师照教参书讲解知识难点时,即便讲得不错,学生也知道教师是从教参书上批发下来的。何况统编教参常有谬误,教师照着错的讲,学生会当场提出疑问,说他们预习时已经热烈讨论过了,他们认为编外教参上讲得更对。目瞪口呆的教师,当然威信扫地。如果教师还要文过饰非,替自己和统编教参做力不从心的狡辩,那么后果可想而知。独立思考能力更强的八九十年代学生,会比六七十年代的学生更不喜欢语文课,更不尊敬语文教师。
  我备课从来不看教参书,而是按自己的真实理解讲课。学生也常会提出疑问,说我讲的与他手头的教参不一样(这本教参肯定是统编的)。但立刻就会有更多的学生赞成我的讲解,因为他们手上的好几种非统编教参与我讲的比较一致。当然,更多的时候,我的讲课远远超出了所有教参的刻板范围。
  1994年,由于换了新教材,统编教参来不及编印,到开学时语文教师手里没有统编教参,而学生倒有不少其他渠道赶印出来的非统编教参。于是我的同事们怨声载道,纷纷说不知如何讲课了。直到学期过半,统编教参才发到教师手里。但后来上海市教育局做了一个调查,发现前半学期学生们对语文课的兴趣普遍超过先前未发生“无教参事故”的“正常”学期,原因是有责任心的优秀教师,由于摆脱了教参规定思路的束缚,反而能够进行自由备课,讲课也就格外生动有趣。但等到后半学期统编教参发到教师手里以后,教师们的讲课再次跌入说教的老套,学生们再次对语文课失去了兴趣和热情。
   据我所知,通过这一“事故”,上海市教育局正在考虑取消语文教参书,解放语文教师的思想,给语文教学松绑。可惜我赶不上这样的好时光了。因为在现有的教师评价体系中,我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不合格的语文教师。我教了11年书,深受学生爱戴,但却连中级职称也评不上(比我年轻而且远为不称职的教师却评上了)。于是1995年,我带着初级职称被迫离开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教学岗位,成了一名自由作家。颇为反讽的是,1996年,在我被迫离开珍爱的教师岗位之后不久,我的很不成熟的习作,却被选进了上海市中学生的课外读物。这或许意味着,一个新时代即将开始了。
  (选自《故事的事故》一书,上海文化出版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