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期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作者:姜广平




  多元化的社会,给很多人和事都提供了各种可能。随着我国经济社会的发育及成长,民办学校的大量涌现,对教师而言,“调动”这个词正在逐步淡出教师的事业空间,转而代之的是“流动”。于是,教育行业内,出现了大量的“在路上”的人们,他们拖家带口,背井离乡,将自己交付给道路。
  这一群体中的大多数人身怀绝技,怀揣理想,准备在新的地方放飞自己的希望。当然,他们当中也有很多人非常精明,因为东南沿海地区虽然陌生,但经济发达,充满了诱惑。怀着改变生活的梦想,他们出发了,向着经济发达的地区———流动。
  有心人发现了一个特点:这些流动的群体,大多来自“三北”地区(苏北、东北、西北)、西南地区和安徽、江西、湖南、湖北等省份。流向的地区则大多集中在苏南、上海、广东、北京等地。
  我其实也是那种“在路上”的人。出走时冲动的念头、激越的情怀、绮丽的梦想曾长久地萦绕于心且支撑了自己很长时间。几年过去了,那种将自己抛入极端状态的情绪体验已经深深烙进生命的年轮中。长期以来,我靠这些支撑着梦想,寻找着理想的通道,摸索着生命的方向。稍能慰籍于心的,是那些留着我体温与汗渍的文字,让我有着一种收获的感觉。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句耳熟能详的语录,再一次成了我们出发的理由。可是,那么长时间过去了,岁月悠悠,我们有没有想过,当初临行前,亲人是如何嘱咐我们的?现在,我们有没有融入到当地?我们还会不会再走向另一个陌生的地方?是什么东西在内心紧紧攫取着我们并长期地折磨或叩问我们?我们是不是时常在叩问:你来干什么?更重要的是,那个我们心中的目标实现了吗?它还在吗?那种目标,我们有没有想过要矫正?它有没有异化为或本身就是一种功利与世俗的追求?
  下面是几位漂泊在路上的教师的心路历程。他们,没有因为物质的时代到来而停止精神的追求。目标始终与精神相联。
  有意思的是,在我安排好这次专题的内容之后,一位当地老师对这一专题发生了兴趣,她说,这里应该有几句我们的话。我想,是啊,我们在她的身旁,她的身旁就是我们,她如何看我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而又各有目标的人群呢?
  理想能帮你多少:上路吧,行囊里放进亲人的叮咛
  沈扣洪:来自苏北盐城盐都区时杨中学,2000年加盟张家港高级中学。2003年,丈夫再一次选择离开,远赴浙江。她无法阻止丈夫的远行,她只能这样含泪写道:
  你背上行囊又要上路了。我知道我的阻拦会让你走得更坚决,而且会带上悲伤。所以,现在,我只请你带上我的微笑和祝福上路!
  在别人的眼中,你好像天生地喜欢出发。但又有谁能够像我这样深切地知道你每次离别时的心灵煎熬和牵肠挂肚?
  这一次,你与以往真的不同啊:当你做出了决定,你甚至犹豫了,后悔了,你对自己发问:我的重新出发真的有意义吗?
  说实在的,听你这样问话,我心里一阵害怕。尽管我不希望你走,但我还是欣赏你的这种出发的姿态。可现在,你犹豫了,真的是你老了吗?对自己怀疑了吗?其实箭已离弦,这样想不是太危险了吗?你,上路吧,哪怕破釜沉舟!这才是你的风格啊!
  我知道,每一次你朝一个目标出发时,那个目标都在你面前闪闪发光,耀眼眩目!于是你不顾一切地向那个目标追寻过去,那是充满信心的!你有没有想过那个目标只是被美丽的光环所笼罩?走到近处就没有那么耀眼了?而有些东西只适合远观而不可近玩?也许那个目标原本的确光芒耀眼,但在现实的时光中被尘埃所染,你又为何不像别人一样习惯它的老化变质?理想主义又能帮你多少忙?可你还一直以同样的热情去想象它走近它,那失望当然是自然的。于是你又开始追寻新的目标。
  于是你注定会常常出发。
  我知道变的是目标,不变的是你啊!
  经过了多少的折磨,我开始习惯你的出发,接受你的出发。所幸的是,每次出发,你总是充满热情地去追求,于是收获也甚丰。然而有时结果也会令你失望,于是你选择你新一轮的出发。
  这使得你总处于热情的追求中。
  也许这也好吧。
  听说婚姻有七年之痒,工作有五年之痒,一生追求总比在痒中煎熬或懈怠而死要好吧。
  既然你又要出发,我也就快要出行了。
  我是个喜欢风景的人,为此,少女时代还曾想过要嫁一个司机呢。
  现在我们总在路上,看见的风景一定很丰富,我会欣赏每一处我见到的风景。只是我不能等到了目的地才让心灵栖息下来,我得学会让我的心灵随时随地地休憩,哪怕是个小站。
  我有了这种心态,你该轻松上路了吧。我会精心为你打包,装上必备精品,丢下繁杂冗物。
  就这样上路吧!走到哪都是家。千万别在背上背包时还问:我这次上路有意义吗?我知道你会让它有意义的,因为你已经给了我信心,每次出发你都是上升的。只是如果倦了,就将它当成最后一次出发吧!
  我知道你会让它有意义的。这里面包含了一个妻子对丈夫怎样的期待啊!别再想其他事情了。好好做。
  当我们走在路上,丢失了一切,我们还有一样东西温暖着我们的寂寞旅程,那就是亲人温情的目光与温馨的话语。所有的目标,其实都像树,根就在这里,不管我们从哪里来,又要走向何处。
  
  你来干什么:目标的诱惑,成功的梦想
  
  石凌云:来自苏北的徐州沛县中学,一年前加盟江苏省张家港高级中学。
  出走,是因为她对自己过去的生活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日复一日的重复的生活;不能唤醒我拼搏的激情,无法释放我澎湃的热情。也许是再不能忍受这种平淡的生活,也许生长在贫瘠的土地上的我一直做着绿色的梦,那些绿色的梦想在我的行囊里鼓动着希冀的翅膀,做好了向天空飞翔的姿势,于是,在那个微雨的清晨,我把我的梦撒向南方。
  踏上旅途,我便知道,自己将从宁静、悠闲、优越中走出来。时光真的只是一瞬,一年后的今天坐在张家港高级中学一间办公室里,面对荧屏熟练敲打着字字句句,校园的钟声起起落落。我的心很平静,但没有人知道那些寻觅中的渴望和欣喜,那些成长中的焦虑和伤痛,没有人知道。
  仍然记得我们来到南方第一次烧开水,茶壶里面竟然没有一点碱,我大声喊着我老公,兴奋地说:“南方的水真好!”可是以后的生活却并不像南方的水那样润甜。我面对过不会网络操作的尴尬,面对过普通班学生不争气的困绕,也面对过生活不适应的苦恼……
  南方,毕竟是南方,经济的飞速发展带来教育的飞速发展。教学理念的更新,读书写作的氛围,让我像刚入水的鱼儿,渐渐活跃起来。重新成长的过程是一个蜕变的过程,如果没有成长的蜕变,我依然是那条丑陋的毛毛虫。
  感谢朋友们的鼓励,让我用键盘敲击出一些自己喜欢的文字。读与写,吸纳与吐出获得了平衡,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舒畅。我背着梦想行走在南方的小桥流水,我背着梦想走进南方诗意的课堂,我背着梦想加入新教育实验的队伍……
  背着我的梦想,我已经走了很远。一年来在许多方面收获甚丰,思考逐渐走向深入,文字表达逐渐到位,课堂教学也有所提高,内在的潜能被大大地激发出来了。南方,真是个能让人长高的地方!但与此同时,我却有更多恐惧与茫然,更经常地陷入一种莫名的忧郁中。我知道我们每个人当然应该努力做到最好,但人是无法要求完美的。我还能做得更好吗?而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又有一种负罪感。特别是母亲生病时,我不能陪在她的身旁。有很多夜晚,我反复叩问自己,我的出走,是不是一种逃离?我当然是逃离者,对疼爱我的母亲,对热爱我的学生;我又不是逃离者,对我的心灵,我的事业。面对现实和心灵的二难选择,我忧郁彷徨过,但我没有后悔,因为从出发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是一次没有终点的旅程。
  已经40岁的我追赶不上太阳,甚至星星,但我用我的执着,支撑旅程中所有的孤寂。背着梦想行走在路上,也许,会有些梦想遗落在黑暗的旅途上,我会为每一次的遗落而哭泣。但我相信,无需回首,在我的每一个梦想遗失的地方,都会盛开出一片美丽的花朵,都会生长出一片丰美的园林……
  何处是身体的栖息地与精神的家园:我是一尾游进城市的鱼
  离别家园,似乎没有太多的理由,但家园之思,浓浓乡愁则产生于离乡之后。从河北省承德市存瑞中学走出的青年名师刘德福,一步一回首,总是在行走中顾盼回头,感情的丝缕总是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现在,身处宁波的他,每天在繁忙的课务与行政事务中度过,且听他如何叙说那种深刻而感伤的家园之思:
  我是一个乡下人,现在居住在城市里,确切地说,是居住在城市里的乡村中。我是一尾游进城市里的鱼。“城市里的乡下人”这个词,像先祖射到心脏里的弹片,时时让人隐隐作痛。
  从北方的故乡漂出来之后,我先后在北京、张家港、宁波生活过,但是,如果仔细推敲一下的话,我和花梨坎、花园浜、高桥、后孙村这样的地名相当熟悉。和那些纯粹的乡村不一样,我现在的村庄是城市这部书的后记,序言和正文留给那些更重要的人物去写。在后记中,我们的篇幅是有限的,我们不能任意地抒写自己的情怀,即使你一往情深地写了,别人也会毫不留情地删改,或者阅读的人,读了序言,读了正文,就再也没有了情绪读完后记了,即使那后记里蕴涵了我们生命的全部。
  书本中有我的麦子和泥土的气息,有我的乡村和梦想。可哪里的屋舍才是我的家?我的家锁在遥远的故乡,锁在遥远的过去。我喜欢呆在书里,书是我的另一所房子。我的现实房间是暂时的,办公室已经变了8次,住室改变了7次。离开家以后,心中一阵阵空虚、恐慌,我必须住进书里,心灵才能安稳。
  城市是拒斥一些人的,拒斥那些没有准备好就过早发起冲刺的人。我们的南山在哪里?我们的田园在哪里?我不过是故乡老屋的一块砖瓦,偶然地放在城市里。故乡之外的房子只有房价,没有家的情怀。每一个城市都有一些东西让我感动,又有一些东西让我失望,所以我时时选择离开。家是什么?家是一个房子留下了主人的生命情怀,房子通了人的灵性,家的痕迹在一些班驳的石头上、桐油大梁和黑砖青瓦上镌刻下来,即使倒了仍演绎着一些故事,萦绕在心灵最温柔的角落。居无定所的我如何使一所房子通了我的灵性?
  站在城市的讲台上,我总是把课堂和班会弄得充满农村气味,我的学生们在充满山泉、小米、麦子,甚至充满泥土气息的话语中东倒西歪。我一直认为,每一个人的青少年时代就是“农村时代”,需要充满对苦难的感悟,对平凡和平民情怀的体认,需要淳朴、诚挚的滋养。而我感觉到我的教育教学是在和学生们的父辈和祖辈在讲话。他们的先辈在青年时期像我一样用自己的勤劳和执著向伟大的城市包抄过来,在城市的某个区域插上了自己的红旗,然后却把自己的后代扔到了城市的陷阱里。在城市丰厚的物质里,他们的后代普遍身体肥胖,骨头营养不良。
  我们真的需要固执地条分缕析城市和农村么?家园不是家,故乡是那些冲出来的人对于自己出生地的浪漫称谓,那些一生没有漂泊的人是没有故乡的,他们只有家。漂泊者不需要家,只需要家园。故乡是心灵的,不是身体住的,是一种纯粹精神的东西。故乡是游子的大树。
  走出故乡的人,应该成为精神人,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根。他们推倒了生长自己的老屋,实际上蜕掉了生命的一层最重要的皮。他们从岁月的深处走来,又往岁月的深处走去。他乡不言失败,游子惧怕还乡……这需要多么沉重的意志的支撑,这需要多少晨昏寒暑的执著?故乡到家园,这个旅程,对于游子来说,可能只是一夜,也可能是一生……
  你在他乡还好吗:教育,我的钥匙丢了
  从安徽省无为县中学出来的王开东,拖家带口,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张家港,现在在张家港外国语学校执教高中语文。王开东在当地小有名气,有十几万字的作品发表。在一个深夜,他读到了作家博尔赫斯的一段话:
  在我很久以前,另一个人在渐渐逝去的黄昏中
  把黑暗视为自己的命运
  迷失在曲折的回廊里
  带着一种神圣而又莫名的恐惧
  我意识到我就是那个人,那个死者,迈着
  一致的步伐,过着相同的日子,直到终结
  世界先是变丑,然后熄灭。
  
  王开东情不能抑,对我述说道:
  读到博尔赫斯的这一段话,整个心灵被一种沉重的伤感洇漫,然后,感觉一种深刻的寂寞,缠绕住自己……
  突然间,就这样离开了故乡,我们仓促间对自己朴实的命运,做了一个重大的修正。我们走进了都市,走进了浮华和无数个不确定。带着梦想上路,我们如何知道现实距离梦想有多么遥远?
  我知道自己,从来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人,所以,我选择行走。那么,我行走的背后,应该是什么呢?
  精神家园是什么?我认为就是心灵寄寓的乌托邦,或者说是对理想世界的永不懈怠的终极追求,它无法回避痛楚、孤寂的默默担当和体验,更需要浮士德式的无畏和坚韧,有时甚至还需要一种普罗米修斯式的殉道精神。海德格尔说得对:“存在之思是一种高级的漫游,还是一种非常困窘之事。也许,这种漫游终究是一条无法回避的幽僻小径,它拒绝成为一条拯救之道,也不会带来什么簇新的智慧。这条小径至多不过是一条乡间小路,它穿过田野,它决不轻言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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