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12期

我在美国评职称

作者:王 玲




  经过5年苦读,终于拿到美国数学博士学位,立即转入另一战场———求职战场。那一年我53岁,早已过了求职的最佳年龄,但我自认为我有优势:我在中国的中等、高等、研究生教育的讲台上已执教25年,在美国读硕士、博士过程中我一直帮助系里做教学工作,而且颇获好评。于是我选择美国大学去申请,终于在众多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在我到B市大学工作后,招聘委员会成员中多次有人告诉我,在他们事先的讨论中,就倾向于招一个中国人或印度人。
  B市在美国南端,靠近墨西哥,人口以西班牙语裔为主,文化水平较为落后。这所大学原为地方学院,教师大多只有硕士学衔,就在聘我那年,刚刚转为州立大学B市分校,并刚开始招聘具有博士学位的教师,想来同事之间不会有激烈的竞争。我选择来此的最主要原因,还在于这里直接给予副教授职位,而其他大学对于刚毕业的博士只给助理教授的职位。这无形中省去我五六年的时间。于是我毅然携家由美国东北部大城市搬来这边陲小镇。在我与学校签定的合同上还有—个条件,即试用期为6年,试用合格可以转为终身教授。在美国,一旦成为终身教授,便是端上了铁饭碗,无论国内发生怎样的经济危机,国际上有任何事端,均不可以解聘。对转为终身教授,我是满怀信心的。
  我在中国是科班出身,自孔老夫子始提倡“有教无类”,教学法课告诉我,教师在课堂上要起“主导”作用,带领学生步入科学殿堂,要教会学生;而美国教学是自由主义的,老师要适应学生。由于这不同的文化背景,我一走进课堂就给学生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与过去十几年听的课全然不同。很多老师也出于好奇前来听课,后又由好奇转为钦佩而每课必听了。6年来,在我来说不过是认真工作而已。我保留着我那个年代中国教师的认真备课、耐心辅导,也保留着“右派分子”低头干活、不多说话的“光荣传统”。不久,我在学校里就成了一颗明亮的星,但同时又是一颗游离的星。
  美国人一样有远近亲疏,而我和谁也不近不亲。你一个外国人,居然是我们当中最高学历,居然在学生中引起一片好评,居然得到巨额的科研经费,做访问学者、开国际会议……这一切所引起的嫉妒,引起的心理不平衡,导致了在转终身教授时的一场闹剧。
  试用6年转为终身教授一般而言是水到渠成之事,更何况6年来每年对我的审核也是好评如潮。可万万没想到,“人事委员会”7位成员中4位投了反对票。应当说他们都有头脸,我的存在也许有损于他们的光辉。就这样,我转为终身教授在最基层被否决了,其主要理由是我在会上发言较少。
  人事委员会中的S君很快倒戈了:他觉得这个决议太不公平了。于是他以个人名义在系里进行了民意调查,全体教职员一个不漏。调查结果是,除了人事委员会里那4张反对票外,其他所有人均表赞成,并郑重签名。这份民意调查和系人事委员会的决议同时送交到上一级,也就是理学院人事评审委员会。
  据说院一级专门召开了扩大会议,各系人事委员会均有代表参加。应当承认老美有民主素养,会上发言、表态均鲜明、坦率,并不左顾右盼。后来有人向我透露,扩大会议经过了相当激烈的争论,最后绝大多数与会者认为我6年来工作成绩显著,理应转为终身教授,并形成决议,呈报副校长审批。
  我们原以为事情将到此结束了,又是万万没想到,副校长居然推翻了院级决议,不同意我转为终身教授。他强调:基层了解一个人最清楚,所以他一向最尊重基层意见。接下去就是一系列快速动作。先是找我个别谈话,通知我他的最后决定,并表示遗憾。按美国规定,试用期满不能转为终身教授的应离开此校,另谋工作。紧接着下午又找我,说如果我接受这个决议,马上涨一级工资,作为合同教师留任本校工作—年。第二天又叫我在拟好的文件上签字。当时我手中掌握着巨额科研经费,我可以带着这笔款项去其他学校工作。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个字不能签!于是我拍案而去。
  我和我爱人开始安排今后了:翻报纸看广告,寄求职信,打无数电话,还要考虑这里的房子……当时,我们心中一直带着一个大大的、沉重的问号:美国一直自诩自由民主、人权平等,为什么在我身上会出现这样的结果?确切地说,不是问号,是激愤!答案很明了:人性的弱点———嫉妒;社会的弊病———种族歧视。
  期末,一年一度的毕业典礼。就在全校教师列队集合时,我偶然发现一位教师在散发传单。此人是生物教授,平时与我无工作接触,仅仅认识。此时,他面容严肃、旁若无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一本正经地把传单交到每个人手中。走到我面前也像素不相识一样给了我一张。一看,又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士。传单的题目是《为什么?———许博士事件中令人深思的问题》。在这封公开信中,他称我为全校独一无二的数学家、优秀的老师,还列举了我的一系列表现,最后相当鲜明地指出:“我们标榜自己已是优秀的州立大学,为什么不能接受一位优秀人才?我们标榜是人权平等的国家,为什么不能接纳一位与我们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的好人呢?”我注意到每个人都看了这份传单,当然也有人看过后不以为然地丢掉,可更多的人在思考。整个毕业典礼,学生教师中一片低语声,也有人指指点点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此时在我脑海中也进行着激烈的思考,面对此形势,我应该怎么办!我忽然想到一个重要人物:一位德国人。在招聘我时他曾多次向招聘委员会进言招个中国人。我来此工作后,他对我也有一些关注。现在他已官至副校长,但因分管其他工作,我这段评职公案不知他是否知晓。
  第二天就是暑假了,按计划我要去X市工作四周。在离校之前,我带上与评终身教授有关的全部文件去闯德国人的办公室。事先没有预约实在不够礼貌,但事情紧迫,已顾不得许多了。我拍门而入,恰恰办公室只有他一人,恰恰他又满面春风地接待了我。当我把系人事委员会的决议、S君在系里的民意调查、理学院评审委员会的决议、副校长的决定及叫我签字涨一级工资并留任一年的文件、生物老师告全校师生的传单,依次摆在他面前时,几乎没有说什么话,他已激动得脸红脖子粗了。接着他又询问了一些细节,然后情绪激昂地说:“你算找对人了!我是本地区平等委员会的代表,你这是明显的不公平竞争问题,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情管到底。这不是为了一个许钟灵,是为了众多受到不公平对待的人。”他站起来,好像马上要行动的样子,“我要和副校长去谈,和校长去谈,召集教师工会的专门会议……你愿不愿意召开全市记者会?”“当然愿意!”到这时候了,我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后来,这位德国人做了什么我并不知道,只知道教师工会开过会,学生联名写过上给校长的公开信,并登在校报上。校长也给在公开信上签名的每位同学复信,表示一定要处理好这件事,还他们所爱戴的老师—个公道……
  一时间学校闹得沸沸扬扬的,我一直关心召开记者招待会的事,为此又找过德国人一趟。这次,他拍着我的肩膀说:“算了吧!此案已经翻过来了,不要叫某些人太为难。”还朝我诡秘地挤了一下眼睛。行,中国人说的,见好就收嘛!
  此后,那位掌握人事大权的副校长辞职,转到系里去当教授。老美能上能下,这点很好,见到我仍笑脸相迎,且不忘祝贺我荣升终身教授。是脸皮厚,还是承认失败的君子之风?此后,再没跟那位德国人单独谈过话,也没请过客、送过礼,甚至没说过一声“谢谢”。对此,我这个老中一直于心不忍。听说他也将辞去副校长之职去当教授。而那位生物老师,无论当时或事过之后仍只限于见面打招呼,好像从未发生过曾为我两肋插刀的仗义行为,弄得我倒不好意思再提此事。至于那位在系里搞民调的S君,仍忙于教他的书,挣他的钱。原人事委员会那4位投反对票的当然略有尴尬,不过中国人讲温良恭俭让,过去的一切我都不去计较,面子上都过得去才好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