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12期

钱伟长:因为我是中国人

作者:曲向东




  “国家的需要就是我的专业”
  
  记者:其实采访您之前,我看了您的很多材料,我对您有种感觉,似乎您好像没有自我。
  钱伟长:我过去不考虑,我到现在也不考虑。我现在不拿工资,我在上海大学当校长不拿工资。
  记者:我也听说您在上海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自己的家都没有。
  钱伟长:我住在学校。
  记者:但我觉得还不是利益上的,我对您的一句话印象特别深刻,您说:“我没有专业,国家的需要就是我的专业。”
  钱伟长:我是搞国家需要的事情,国家需要我干,我是这样的人。
  记者:国家的需要就是您的专业?
  钱伟长:对,我就去干。
  
  差点进了历史系
  
  1931年,钱伟长出生于江苏省无锡市七房桥一个清贫的教师之家,但是他却有个十分著名的四叔,就是后来成为我国著名国学大师的钱穆。在钱伟长16岁的时候,父亲病逝,之后他就一直跟随四叔生活,钱伟长耳濡目染,在18岁那年的高考中,以中文和历史两个100分的成绩走进了清华大学的校园。
  钱伟长:我语文是很好的,假如重新考状元,我就要考状元,对不对?
  记者:您还记得当时的语文题目是什么吗?您怎么答的?
  钱伟长:语文题目叫《梦游清华园记》。
  记者:《梦游清华园记》?
  钱伟长:就是说你没到过北京清华的,你怎么晓得要考这个学校,你想像清华是怎么样的。我写了一篇赋,450字,45分钟。他们那个出题目的老师想改,改不了,一个字也改不了。后来他给了100分。
  记者:那历史的题目是什么?
  钱伟长:二十四史的名字、作者、多少卷、解释人是谁?这样一个题目,我考了100分,没有错。
  记者:当时有没有第二个人考100分?
  钱伟长:没有,好多人考零分。这样一个怪题目,当然考零分了。其它四门课,数、理、化、英文,我一共考了25分。
  记者:也就是这数、理、化、英文四门课,分数非常低?
  钱伟长:很低,我的物理只考了5分,英文我根本没有学过,所以没分。
  记者:当时很多人都认定,您要么上中文系,要么上历史系。
  钱伟长:是啊,都等着我。
  
  “我要学造飞机大炮”
  
  就在钱伟长决定进入历史系的第二天,也就是1931年的9月18日,日本发动了“九·一八事变”,侵占了我国的东北三省,而蒋介石却奉行不抵抗政策,一时间,全国青年学生纷纷举行游行示威,支持抗日。钱伟长当天也从收音机里听到了这个震惊中外的消息,他决定弃文从理。
  钱伟长:我听了以后就火了,年轻嘛。我说没飞机大炮,我们自己造嘛,所以我下决心,我说我不学这玩意儿,我要学造飞机大炮。有老同学告诉我,你进物理系吧。但是物理系主任吴有训怎么也不肯。
  记者:当时他知道您物理只考了5分?
  钱伟长:我这物理是一塌糊涂,5分。怎么办呢?我说坚决要学物理。有人告诉我,说你跟那个系主任泡,软磨硬泡,天天去。
  后来他没办法,他说这样,你那么坚决,可以。可要有一个限制,因为现在想进物理系的太多了。所以他得限制人家,说在一年中,这三门课,普通化学、普通物理、高等数学这三门课,你要能考70分,先让你试读。
  记者:连续七周,您的考试测验都不及格?
  钱伟长:都不及格。
  记者:那你是不是很着急?
  钱伟长:也不着急,我年轻嘛。
  记者:还不着急?
  钱伟长:我当时也有点害怕,我怕学不好,学不好就不行了。得拼命,拼命学。
  记者:那个时候有没有发现有人比你更刻苦?
  钱伟长:有啊,那时候跟我同时去的,是华罗庚。我是很用功的,每天早晨5点到科学馆去背书,可是华罗庚已经背完了。
  记者:您到那儿的时候,他已经背完了?
  钱伟长:已经背完了。所以我和华罗庚是很熟的,我们同时学。
  记者:就是两个人比着看,看谁更用功。
  钱伟长:后来,我在物理系待了四年,我物理学得很好,变成全班最好的学生。
  
  “因为我是中国人”
  
  当时和钱伟长一起而改学物理的学生共有五名,但是最后只有钱伟长一人坚持到毕业。1939年他考取了中英庚款会公费留学生,但是留学的过程却是一波三折。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钱伟长的留学计划也被迫中止,但是三个月后,当中英庚款会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时,他却和同学们一起选择了放弃。
  1940年的8月,钱伟长终于第三次出发,赴加拿大留学。1942年他博士毕业后来到了美国,师从世界导弹之父冯·卡门。1946年,他与冯·卡门合作发表了《变扭率的扭转》一文。冯·卡门曾说这是他一生中最为经典的弹性力学论文。然而正当钱伟长在美国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却选择了回国,在母校清华大学做了一名普通的教授。
  钱伟长:我1946年回来,我是想回家,培养更好的学生,我一个礼拜讲十几次,谁也没上这么多课,一般教授一个礼拜上6堂课,我讲17堂课。我没有怨言。1948年钱学森从美国回来了,他回来是结婚来了。他回来看我,看我很可怜。那时工资是15万金圆券,只能买两个暖瓶,叫我怎么过日子?
  记者:可是在回国之前,您在美国的收入已经很不错了。
  钱伟长:很不错。那是8万美金一年。钱学森说这样吧,美国特区研究所,就是美国的GPL,还希望我回去。
  记者:当时您想回去吗?
  钱伟长:我当然不想回去,可是那时太艰苦了。
  记者:所以当时您在这样的情况下,您就选择了说我还是回去吧。
  钱伟长:于是要到外国大使馆,去申请注册,美国大使馆注册,好多问题,我都无所谓。(问我)你信什么教?我说我没教,他说不行啊,没教在美国人看来,你是无教之徒,是野蛮人。后来他说这样,你填孔教,我是孔教。最后一条,我填不下去了,讲中国和美国打仗的时候,您是忠于中国还是忠于美国。那我说,我当然忠于中国了,我是中国人,我不能忠于美国。我就填了一个NO,我绝不卖国。结果就因为这个,他不让我去了。
  记者:填这个NO的同时,就意味着你跟美国人讲,我不去你美国了。你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钱伟长:是啊,我总不能忠于美国,我是中国人。
  记者:所以在签这个NO的时候,您毫不犹豫。
  钱伟长:我毫不犹豫,我这一点是毫不犹豫。我是忠于祖国的。
  毛主席一句话保下了我
  1957年6月,反右派运动在全国范围内迅猛展开,已经被任命为清华大学副校长的钱伟长成了备受攻击的对象。最终,他被打成了右派。幸运的是,毛主席的一句话使他保留了教授资格。
  钱伟长:毛主席说,他是好教师,所以要保留教授,就是说我还能讲课的,所以还给我工资的。我这右派,是保留教授的右派。假如不是这样,我就到北大荒去了。那时候所有教师是右派都要到北大荒去。
  记者:也就是说,当时您还算是一个受优待的右派?
  钱伟长:这是毛主席保的。
  记者:可是当时把您打成右派之后,您的生活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钱伟长:那无所谓。我告诉你,右派连儿子上大学都不许,我的儿子女儿都没上大学。
  记者:当时,学校已经没有工作机会了,您在做些什么呢?
  钱伟长:我右派做我该做的工作。
  记者:您都做了一些什么?
  钱伟长:我做了很多奇怪的事。
  记者:您给我们讲讲,有多奇怪,这个事情?
  钱伟长:有一个事就是,我国在跟苏联打仗,珍宝岛战役。我们开始缴获了一个坦克,给我们拉走了,我们的解放军很厉害的,用步枪把坦克拿下来了,后来陈列了出来,我一看,我说这个坦克设计得很笨啊,你们迎头打,打不坏它,你们让它过去的时候,从侧面打,侧面打它有一块,这一块打中,就一直打到里头去了,它的防护板很薄,我一看就晓得。
  第二天,他们又带了两个坦克来,也陈列在苏联展览馆里头,我再去看,就打的那个地方,所以我说话是很有效的。我还晓得,我们的坦克只能走几十公里顶多了,再远走不了,因为我们的坦克电瓶啊,用铅酸电瓶,坦克启动的时候,需要电力很大的,需要四个电瓶,只能启动15次,电就不够了。所以坦克走走停停是经常的事情。
  记者:在那个时候,您想到了要给坦克搞一个更有效的电池。
  钱伟长:我们想法子自己做高能电池。
  记者:您不担心做不成?
  钱伟长:我不管,我什么都敢做。我学的东西多,我回国以后,就干过十几桩事情,我就是这样。
  记者:而且专业有时候并不是一样?
  钱伟长:不同专业,奇奇怪怪的专业,所以有人骂我说,钱伟长是万能科学家。
  记者:您还是坚持?
  钱伟长:我还是坚持。我是这样的人,我觉得国家需要的,我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