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9期
一株野百合
作者:李汉荣
你可想像我该是怎样地惊喜以至于狂喜, 一种透明的狂喜。心灵被纯粹的美、圣洁的事物打动,连心灵里那些皱褶的部位,藏着细小阴影的部位,都被这突然降临的神一样的光芒完全照亮了。我们这些成人,即便是善良的人,也早已被社会学经济学伦理学们过于复杂地重塑,心,已经成为一团交叠的欲望或一种混浊的冲动的代称;而透明的心,更与我们日渐远离,如上古神话一样陌生了。我们似乎懂事了,懂了什么大事呢?是我们懂得了钱、官职、名声、市场、名牌服装等等的无比重要,除此之外,那些与心灵有关的事物,比如美德、彩虹、上帝、屋顶上方专注地凝视着我们的那颗星星、旷野上一位散步的老人投给我们的那一瞥善意的眼神等等,都是不重要的,因为这些东西都不能存入银行产生利息,或投进官场赚取暴利。我们是真正地成熟了,成熟的最可靠的标志是我们荒废了感动,却学会了盘算,而且成了一把快速演算的算盘。对于算盘,它懂得崇拜什么呢?它只崇拜数字和到手的好处,其余的,它都麻木而且拒绝,我们这里的成熟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听见一个市侩曾经认真地教导一群孩子:像我这样,每一根头发都想着“发”,每一个表情都知道向权力微笑,你们就快成熟了。我终于知道,我们这里虽然不缺乏伦理学硕士、美学博士和负责道德宣传的总监,但真正普及了并且渗入骨髓、落实在生活中每个细节的,却是市侩的学问。啊,都成熟了,都懂事了,你指望浩浩荡荡的市侩的洪流,造出一个怎样的海?
多么可叹!我们慷慨地将心灵弃置于黑暗中,并生怕它跑出来干扰我们去赴魔鬼的筵席,因为必须让自己完全黑下来才能占一个好的席位,所以我们在埋于暗处的心上再压上砖石覆上灰土让它长出毒菌,这样我们就心安理得地吃肉、喝酒、猜拳作乐了。在市侩安排的晚筵上,必须是没有灵魂的人,才能获得最大的快感。
多么可叹!谁还怀疑达尔文的进化理论没有道理?我们已经进化到不需要灵魂也能快乐生活的境界。猴子去掉了尾巴就进化成人,那么人去掉灵魂就进化成超人了,这是不容置疑的。你看,那些贪得开心赌得开心嫖得开心的超人们,那些醉生梦死的“英雄”们,有几个是有灵魂的?
我们只崇拜利益的灯盏而抛弃了心灵的信仰之光;在池塘里,我们争夺每一条鱼每一只虾,甚至想刨挖出池塘最深处、据说在地壳附近深埋的盘古老先生的化石,然后盗卖给和你一样贪婪的人。池塘就是我们全部的噩梦和乌托邦,像鲨鱼、泥鳅、螃蟹一样,我们沉溺于此、撕扯于此、得意于此、落魄于此,最后失踪于此;在池塘之外,我们失去了壮丽的精神的天河。
如果时间也可以贪污、贿赂、抢劫,盗窃、买卖的话,早就有“成熟”的人做了“时间产业”的老板和总裁了。毫无疑问,这绝对是垄断产业,最大的受益者肯定是酋长和他的一帮绝顶聪明的哥们儿。他们人人手头都持有永恒的时间股份,而且源源不断地有人进贡,他们真正地长生不老洪福齐天了。
没有了星星,天空可以无限地黑下去;没有了灵魂呢,人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想的似乎远了一点。总之,荒废了心,荒废了感动,我们就失去了透明的情怀,就不再或很少能够领略那种纯粹的、有着神圣感的幸福。那种为心灵显现的事物,我们看不见也看不懂了。
我就这么站在这株野百合面前,感动着,忏悔着。我感到我不配面对这么洁白、纯真的礼物。我的内心里有着很多的不洁和阴影。你敢把自己的脏手无愧地伸进清泉吗?你刚从妓院里寻欢完毕,就向一位纯洁少女表达你高尚的爱情?我真想把人类中的相当一部分都领到这株野百合面前,在清澈目光的注视里,想想自己,想想自己的灵魂。
真的,我感到惭愧。我感到不配。我什么也没有做,而它,野百合,却送给我奇迹般的礼物。我真正感到植物的伟大了,植物站在任何能够存活的地方,哪怕潮湿,光线不足,只要能与土地和天空发生联系,植物都会把绿色、把鲜美的花、把芬芳的果实拿出来,以这种美好的方式证明自己有一颗美好的灵魂。而我们,占有了多少阳光、雨水和历史的土壤啊。我们能拿出多少绿叶、花朵和思想的氧气呢?即使我们站在光线充足的地方,心里也常常充满黑暗;即使我们的根须扎进本来还算肥沃的土里,我们也难得抽出青翠的枝条。贫瘠的灵魂使我们既辜负了自己,也辜负了岁月的期待。我们站在植物面前,太像一个阴影。
在我的惭愧之外,百合花却一直微笑着。
(荐自《散文》200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