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7期
乍暖还寒
作者:万 玮
我和他坐下来,不完全面对面。我坐在办公桌前,他坐在办公桌旁,我们的椅子形成一个角度。教导处的办公室不大,办公桌却放了好几张,我们俩坐在里面,并不显得空旷。我看着他,他的脸庞削瘦,神色异乎寻常地平静,在刚刚进来的一瞬间,他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不安的表情,但是很快就恢复平静了。
这次出去,收获应该很大吧,我引出话题,谈谈好吗?
男孩似乎有一些紧张了。他调整了一下,平缓地说,我是礼拜二下午走的,五点钟上的火车,礼拜三晚上12点到贵阳。在车上吃什么呢?我问。上火车前,我花十块钱买了一袋面包,火车上有水。他说。只吃面包,不饿吗?我问。不饿,在火车上,旁边的人一直给我东西吃,他回答。
真是一趟奇妙的旅行啊!我惊叹道,在你这样的年龄,我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坐火车出去过呢,你不怕吗?不怕的,他摇摇头,我一个男孩子,怕什么?万一有人给你吃东西,把你当成他的朋友,让你跟他走呢?我不会跟他走的,男孩摇摇头,我不会跟陌生人走的。我笑了笑,不错,你是很有经验了,说说你在火车上是怎么过的吧。
在火车上,我先睡觉,我睡最上面一层。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才醒来。睡在我下面以及最底下一层的是一对上海的老年夫妻,他们是到云南走亲戚的。睡在我对面的三个人,最上面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女青年,她说她是贵州人,到上海来办点急事的,办完了乘火车回去。中间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妇女,她是重庆人,说女儿打算考上海的大学,她就到上海来找工作,结果在徐汇区的一家店里面做了一个月会计,觉得不开心,就辞职回去了,工钱也没有拿到。哦?是吗?我很感兴趣地听着,那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好像是做生意的,因为他在火车上用手机和别人打电话时好像讲的是做生意的事情,他是贵阳人。男孩一边思索一边说,我们在火车上聊天,他们都很喜欢说话,到了吃饭的时间他们也把吃的东西分一点给我。
他们有没有问你是干什么的?我问。问了,男孩说,眼睛里一片迷茫。你怎么说?我接着问。我就说我是学生,在学校里有点闷,出来散散心。那他们怎么说?他们说,散心不应该跑这么远的地方,应该在离上海近的地方,比如说浙江什么的,散完心回去也方便。我说,他们说的对啊,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是好人多。他们知道你是逃出来的学生,所以很照顾你,是吗?男孩点点头。
我跟男孩应该说是有点熟的。四年前他读六年级的时候我在他们班代过一学期的数学课,男孩那时候数学成绩非常好,在我的印象里他经常考一百分。现在,男孩长大了,读高一了。他坐在我面前,神情忧郁而平静。四年前的男孩应该是喜欢我的,经常到我办公室来问我问题,有时候也会聊一些其它的东西。后来我不在他们班代课,我们也就再没交流过,偶然在校园里相遇也会打个招呼。师生之间的相遇也是要缘分的,有时候,老师和学生可能在一个学校里待了三年或更长,却没有机会相互认识。我看着长大了的男孩,我和他是有缘分的,我想。
作为你的朋友,说心里话,我是蛮羡慕你的。我微笑着说。男孩有些诧异,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确定我不是在开玩笑。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我解释道,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有过去离家很远的地方散心的愿望,可是,我胆子很小,没有这个勇气。可是你不一样,你这样做了,出去这一圈,认识了天南海北很多人,长了不少见识,收获不小啊!
男孩的嘴角也不禁露出一丝微笑,他的神色依旧平静。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他显得成熟了。
到了贵阳之后呢?我接着问。
因为是夜里到的贵阳,我就决定到网吧里待到天亮。睡我对面的那个人也在贵阳下的火车,他是贵阳人,路熟,他帮我拦了一辆车,说好地方,讲好价钱,然后我就上了车。男孩说。好人哪!我感叹道,坐车花了多少钱?十块钱,男孩接着说,在网吧,我玩了一会儿游戏,后来想起来他们说电影《手机》比较好看,因为我以前没有看过,就在网上把《手机》也看了。到了早上六点多钟,我上海的一个朋友也上网了,我就用QQ问他贵阳那个朋友的电话,他告诉了我。然后我就打电话给我贵阳的朋友,我们就这样碰面了。
后来呢?我很好奇地问。
我本来想到他们学校听一天课的,我朋友的学校是贵阳最好的重点中学之一。但是后来只听了一节课,他妈妈就到学校来,把我接回去了。听的是什么课?我问。是生物课。男孩的眼神又凄迷起来,在课堂里,我感受到了读书的气氛,他们是真正想读书的学生……
男孩的班主任星期三找到我时,神情非常着急。一个学生在学校里失踪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宿舍里,他的被子平铺在床上,人却不见踪影。男孩上午第三节课就跟老师请假,说身体不舒服,想到宿舍里去休息一下。不料,他一去不复返。
你是怎么出校园的?我问。从学校围墙翻出去的,学校围墙有一段报警器是不会响的。男孩话语坦白而平静。
我的心里泛起一丝苦涩。学生是厉害的,他们能够找到学校管理的任何一个漏洞。作为校规的制定者之一,我是该感谢他们还是该抱怨他们呢?
后来怎么回来的?我问。后来我朋友的妈妈给我爸爸打了电话,并且帮我买了星期五上午的飞机票。你没有身份证,也可以上飞机吗?我问。一开始他们不让我上,我给他们看学生证,告诉他们我是一个学生,后来他们就让我上了。我当时已经想好了,实在不行,我就坐火车回来。
我仔细地观察男孩的脸,我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在我面前,男孩像水晶般透明,我喜欢这样透明的谈话。
为什么想出去散心呢?我问。其实我想出去散心的想法很早就有了,那天也是突然决定走的。早上就觉得头很疼,课听不进去。这段时间学习上感觉很糟,压力很大,班级学习风气也不太好。
我沉默了。男孩讲的是实情。他读的是我们学校高中的IB班。IB是一个国际文凭项目,所有课程除了中文之外,全部用英文授课。课程本身就有一定难度,再加上英语,许多同学都觉得很吃力。
我眼神迷离,若有所思。出去了一圈,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我问。男孩的脸闪过愧疚的表情,我觉得有点愧疚,让老师替我担心了。是啊,我接过话茬,知道老师那两天怎么找你的吗?晚上都没睡好觉啊!你只顾着自己散心舒服了,却忘了你这样做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许多人牵挂你啊!男孩低下头去。我这才发觉,他其实是很瘦弱的,我的呵护之心油然而生。
每个人学习都有碰到困难的时候,逃避总不是办法,你觉得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我问。我英语不好,又不愿花功夫。我爸爸说我太率性,只读自己喜欢的课程,男孩说。
你爸爸说的真对啊!我从心底说出这句话。
男孩的问题非常明显,有小聪明,理科不错,但是不用功,且率性而为,自控力差。处在这个年龄段的男孩情绪也是不稳定的,在他出走前的一个学期,有一次,他甚至和班主任在全班同学面前公然争吵起来,班主任被他气得发抖,可是也无可奈何。在男孩碰到挫折的时候,也没有人及时地和他沟通,以致于这种郁闷一直徘徊在心里,不能散去。
你应该提高自控力,我接着说。可是隐隐之中,我觉得男孩的出走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出走让他散去了心头的抑郁,要是一直关在学校里,他还会像现在这样纯净透明吗?
我该怎么提高自控力呢?男孩问。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我肯定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成为一个有成就的人。在得到男孩的肯定答复后,我接着说,还得看你想成为有成就的人的愿望有多强烈。如果足够强烈,那么,在你碰到一些困难时,你就会想方设法克服它;反之,你就会很容易退缩。
你们班有没有自控力很强的同学呢?我问。有的,男孩点点头。那就好,以他为榜样,观察他是怎么做的,再对照你自己,你自然会找到差距。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但是我看你处理得好,可以把它变成好事,成为一个不断鞭策你努力学习的力量。
男孩点点头,他在努力地思考。有空的时候,多找老师谈谈心,交流一下思想,尤其是在苦闷的时候,好吗?男孩的眼睛明亮了,我什么时候来找您呢?什么时候都可以,只要我有空,当然不一定每次都能有这么长的时间,在白天如果有十分钟二十分钟也可以说很多话了。你说呢?男孩点点头。老师,我会受处分吗?他问。
我凝视着男孩的眼睛,他也凝视着我。我的心里其实是已经有了决定的。男孩神态也依旧平静,他来找我之前,想必也是已经做好了打算的。其实从今天谈话来看,老师觉得给不给你处分意义并不大,但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子汉,是应该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的,你说呢?我慢慢地说。
男孩沉默了,许久,他抬起头,看着我,却不说话。
其实,如果你当时真的觉得很苦闷,想出去散散心,你来跟我讲一声,说不定我会同意你去的,我说,老师并不愿意处分你,从心底深处来说,老师觉得你其实是一个很理智的人,这次出去对你来说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可是,老师也有难处的,你知道的,你这次不辞而别,大家都在看学校的反应……
我知道,男孩垂下头,我现在也很后悔,当时应该跟老师讲一声,也应该征求一下爸爸的意见,可是,我怕他们不同意。
我想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这次谈话的,这是我与即将被处分的学生之间最奇妙的一次谈话。我们俩都心平气和,像是多年的好朋友。后来我们又谈了一会儿,男孩终于犹豫着起身向我道别。我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回到办公室里,我关上门,回想刚刚的谈话,仍感觉像梦境一般。
我伏案看书,门忽然响了一下,似乎是有人敲门,我紧盯着门口,也许是男孩想起什么事返回跟我说呢?可是没有人,隐约只听见外面风吹的声音。风声似乎很响,像冬天一般。初春的日子,乍暖还寒,要迎接温暖到来我还需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