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6期
男人哭吧,不是罪
作者:管建刚
晨读时,德育处计老师把侯勇找了去。
侯勇是安徽籍孩子,父母在这里打工。我喜欢这个孩子,勤劳、能干、懂事、厚道、淳朴,他不是独生子,责任感就比其他孩子强得多。与他交往,我能看到自己童年的影子,内心异常愉悦。现在计老师叫他去,一定是有什么事务要他一起策划或者协助完成,我想。
再后来,石平华、陈韬等几个都被喊了去。
从计老师严肃的神情和几个小家伙垂头折眉的样子里,我读出了不安。
果然———
昨天,也就是星期天,他们几个约好去肖甸湖森林公园玩。路上,遇见袁亮,袁亮是隔壁班那个淘气到顶的小男孩,老惹是生非,骑着单车从侯勇他们身边飞过时,顺便又说了句脏话骂人。骂了人,飞一般逃,侯勇几个就追。巧的是,前面就是一座桥,袁亮的家就在桥右边,他怕被追上,使了个急转弯,却一头栽在路边的水沟里。这时侯勇几人也赶到,见他这样,先是言语挑衅,后来就动了手。几个对付一个,袁亮吃了大亏。
今天早上,袁亮妈妈来了,找到德育处,闹得很厉害,说几个欺负一个,把孩子打得浑身是泥(其实是孩子骑车掉进泥沟里滚的),一定要严惩欺负她儿子的“凶手”。
学校自然有些尴尬,为表慎重,升旗仪式上书记就此事作了点名批评。一时间,我们班成了新闻班。
第一节就是语文课。侯勇几个仍在德育处写检查。大家心神不安,我也无心上课,和大家谈早上的事,我小声地说,克制着说,后来就冲动地说,大声地说,再后来,就忍不住地呜咽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只觉得和大家相处两年,自己早把荣与辱放在每个孩子身上,他们的骄傲就是我的骄傲,他们的欢乐就是我的欢乐,他们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他们的耻辱就是我的耻辱。
我哭了,同学们也哭了。一节课就这么过去了。
2
课间,侯勇几个人来找我,什么话也不说,静静站着,罪人般等着我发落。
我也什么话都不说。
空气似乎一刹那在我们之间凝固。
侯勇率先忍不住,带着哭,说:“管老师,同学们说你为我们哭了,你骂我们吧!”
让我说什么呢?我还能说什么呢?这时,上课铃响了。
“上课去吧!”我说。
第二天上午,一个课间,我在读书长廊找点资料,侯勇拿着竖笛和音乐书走了过来,看得出,他是特地来找我———我们教室在三楼,音乐教室也在三楼,而读书长廊在二楼。见到我,他冲过来:“管老师,给你。”说完,一阵小跑走了。
是一张纸条,我把它打开,阅读着:
管老师:
您昨天在语文课上说的话,我已听同学说了。我很对不起您,您说您觉得我现在和五年级时有变化,行为比五年级草率、鲁莽了,我也觉得是这样,五年级的我到哪里去了呢?您在课堂上为我们几个流下了您很少流的眼泪,说明您在乎我们,您爱我们,但我们却做出这种事来伤您的心,真太不应该了。在这里我代表其他几个同学向您说声:“对不起!”
侯勇
抬头,他的背影一闪消失在楼梯转弯处,我想叫住他说句话,但我忍住了。
也就在这一周,不少同学都写了那天课堂上的事,我选了汤志强的文章刊登在《评价周报》上:
男人哭吧,不是罪
今天,我看见管老师流泪了。这是伤心泪。
你别看他人长得普通,其实,管老师他“不怎么吃饭,他几乎就靠吃知识”过日子。总的来说,管老师是个不错的老师……
那一天,他跟我们说了许多话,我也想了许多。他说,他在屯村教书可能是最后一年了,他把房子卖了,准备到外面去。我看得出,在这最后的半年里,他殷切地希望我们能给他争气,留个好印象……他把我们当作他的骄傲,可如今,却发生了这等事情,叫他怎能不伤心呢?!
看得出,这天管老师十分伤心,这也难怪,管老师哭的那天,有不少同学也很难过———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有同学这样,这就说明了管老师的确是好老师。真的,此时如果你还面带笑容,我就要骂你一声———大逆不道!
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
感谢孩子的理解。作为一名教师,没有比得到孩子的理解更叫人快慰的了。
我后来才知道,《男人哭吧,不是罪》是一首流行歌曲,刘德华唱的。我找来这首歌听,听出的不只是缠绵的情爱,还有一些歌星们无法演绎的东西在我心底流淌。
想起了周华健唱的歌:不经历风雨怎么去见彩虹。这以后,侯勇越发成熟和稳重。这个逐渐成长的少年,见了我腼腆地笑笑,我也笑笑,然后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一切尽在不言中。有些孩子需要严厉管教,他们没有严厉而有效的家教,或者启蒙时没得到良好的熏陶;有些孩子不是这样,像侯勇,只是在自己的人生路上不留神地出了一个意外———而又有谁不在成长的路上犯点儿错误呢?我没有必要揪住它让孩子难堪。况且,对这种孩子,保持沉默,就是最好的批评。
3
不久后的一天,从“每日简评”中我得知侯勇最近买了本同学纪念册,想请同学们留言作个纪念,因为小学毕业后他可能要回老家安徽读中学。少不更事,有些同学见他请女生写留言,不理解,笑话他,他觉得委屈。
这个晚上,我心潮起伏,伏案写了这则日记:
2002年4月17日星期三多云转晴
侯勇越来越像个男子汉了,人长高长大了,也越发懂事。
他说小学毕业后,爸妈商量着要把他送回安徽老家读中学。
他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孩子都在江南读书,光借读费就是好大一笔开销,父母都是打工的,赚钱不容易。
侯勇是四年级转学来的。一晃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三个年头,现在他是个少年了。这几天,他悄悄买了本同学纪念册,请同学留言。他说将来也好有个纪念。
我在他的日记上读到这些时,心里忽然就涌上了离别的惆怅。
我的眼前出现了侯勇一个人在家乡一所陌生学校里想念我们的情景。这是个夕阳很好的傍晚,晚霞涂上了他的背。他的父母还在这里,他的弟弟也在这里,那里,是他一个人。
我知道,这一天真的会来临。
我知道,在这以后,我和侯勇,侯勇和四十多个少年同学,见面的机会很少很少。大家都要忙着升中学,考大学,大家可能再也没有太多的精力来想这些事。我的心情不自禁地悲哀起来。
我忽然深深地觉得,我舍不得他离开我们。
我在他的日记上写:让我也在你的留言册上留言好吗?
侯勇,不是我怕你忘记我,怕的是,我们彼此忘不了的时候,没有一个互相慰藉的理由。
你已经长大长高了,很多事情就要落到你已渐渐厚实起来的肩膀上,挑起它啊,我的小小男子汉。
写下这段文字,我禁不住再次热泪盈眶。仿佛不只写给孩子,也是写给自己。
我默默审视自己内心翻腾的情感波澜。我恍然明白:教师最珍贵的收获不是各种荣誉,也不是各种头衔,而是感情,是跟孩子的不带任何污染的最纯洁最崇高的师生情感。头一回,我把自己的文字编发在班报的头版头条。孩子们阅读着,感受着,也感动着,没有谁会不明白我的用意。有时候,情感的弦只需我们轻轻—拨,就会溢满四周,譬如友情。
孩子们都在侯勇的留言册上留了言。课间,我走到侯勇身边,拿起册子写道:未来就在我们手中!
4
桃花已经开过,春水已经涨过,岁月的帆跟着岁月的风不停地飘呀飘。我们一起走着越走越短的并肩岁月,每一个脚印特别清晰,每一道目光特别澄澈。侯勇专心准备着发布他的《评价周报之“个人专刊”》,再后来,他专心准备着毕业考试。时光快得就像一闪而过的狐狸尾巴,谁都抓不住它。毕业就在眼前,暑期侯勇会在这儿呆一些时日,我说:“要是你真回老家念中学,走之前打个电话,我送送你。”
他点点头,一脸黯然神伤。
“知道我家的电话号码吗?”
他点点头,眼圈儿红了。
“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吗?”
他点点头。
而我分明看到———
少年明亮的眸子里,
泪花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