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6期

遭遇荒诞

作者:蔡兴蓉




  有些往事,譬如我2002年在省城一所私立学校打工的那段经历,断不是说声“俱往矣”就可以忘掉的。
  报到的当天,我就在学校后花园制定好了散步路线———孤独和遐思总是有益的。有趣的是,我后来发现,这条路线很像“N”,一边的荷塘很像“O”,二者组成了一个大大的“NO”。而这个大大的“NO”恰好代表了我对于这所学校的全部看法。
  感慨无限……还是从我的第一节课说起吧。
  刚一走进教室时,我惊诧莫名,一时忆不起今日世上是何甲子也。看过《修女也疯狂》么?克瑞德修女第—次走进教室时,学生们正疯成一团,高唱着自编绕舌歌,根本不把她当回事儿。我的情况也是这样:全班学生无一例外地戴着单放机耳机,仿佛医生挂着听诊器,且并不因新老师的到来而稍加收敛。不同的是,克瑞德修女的手仿佛钢筋铁骨,她只用指尖在黑板上使劲一划,就发出了裂帛似的尖音,而使教室继一阵惊叫声后静下来;我看看自己的手,指甲是刚剪过,且自知力道不足,就没有敢划。“同学们!”我把双手安排在讲桌上,“我来作一下自我介绍。请大家把耳机摘下来好吗?”就见几个学生脑袋左歪一下再右歪一下,摘下了耳机。我正准备高兴,一个迟到的男生大踏步地走进来,在抽屉里乒乒乓乓鼓捣一阵,拿出一件东西,旋即又大踏步地走出去了。我相信,我当时一定愣了很久,抑或是在旧道德或新道德里检索他的行为根据吧?总之,当我缓过神来时,才发现教室里早已嚷成了一锅粥……
  学校教师来自四面八方,多数是高级教师或特级教师———如果你愿意,我们不妨说:也就是一些退了休的老教师。与公立学校相反,在这些庄严和光荣的白发之间,中青年教师只是点缀。隔阂,大约是难免的。然而,一提起学生们的“油盐不浸”,大家的情绪乃至语调立即就统一起来了。
  “你这算什么?”一个教师对我说,“我第一次上课时,还有学生在教室里打乒乓球哩!”(几张课桌一拼,就成了乒乓球桌。)
  “还是刘老师有招。”另一个教师说,“他老人家有心脏病,上课总带着速效救心丸。学生们一闹起来,他就赶紧吞一颗———医生是这么交待的。”
  晚上,为了进一步弄清情况,我拜访了住在我隔壁的一位老教师。老人家年逾六旬,似很健谈,或者不如说,他蓄了一肚子的话要对人倾诉。他说:“我每次上课前,都要先散步30分钟,不然,我没有勇气走进教室!一进教室,先把门关上:不能让学校领导或学生家长看见。哪是上课呀?下面的声音比上面的声音还大。扯破了嗓子喊,没用;用教棍拍桌子,也没用———只安静一小会儿。我还能有什么法子呢?说白了,到这个学校来,在领导眼里,你就是个打工的;在学生眼里,你就是个下人!乱套了!全都乱套了!有时候,我忍不住想:孩子们,睡睡觉吧!可他们不睡,只在早自习睡。我没有早自习———我是教数学的。唉!我从前见惯了循规蹈矩、低眉顺眼的学生,到这儿来,只好夜夜做恶梦!前不久,我自感快撑不住了,就给老伴打了个电话,说要回家。老伴就给我摆困难:老大下了岗,老二要建房,老三要结婚……我说了句:‘你就看着我死在外面吧!’就撂了电话。当然,我晓得,她说的都是实话。我想再等一等……”
  接下来的几天,我愈看愈分明:这个学校将现行教育的弊端发展到了极致。
  学生也来自四面八方。有意思的是,与“高级教师”和“特级教师”这些教师“精英”相反,学生尽是在中考中被淘汰出局的“等外苗”、“双差生”(我的理解:成绩差而能循规蹈矩的,为一差;成绩差而又吊儿郎当的,为双差)。这种“不谐调”,有如在庄严的教堂里举行婚礼的时候,从门外忽然跑进一只湿漉漉的公鸡!校外的说法:一流的教师带了末流的学生。这就清清楚楚了:“不谐调”的根子在于学生,难道学校有什么过错吗?为了敛财,或者更正确地说,为了生存和发展,学校只能高举应试教育的“尚方宝剑”,利用“特、高级教师”的“响亮名号”和“重要资源”,“以教学为中心”,狠抓“常规管理”和“常规教学”,率领千余名“双差生”继续走应试之路。这正应了一句感人的俗话:“朽木细雕也成材,废铁回炉也成钢”———虽然,从往届的应试成绩看,这有点像在黑豆皮上刮漆,在鹭鸶腿上割股,然后拿了去谈斤论两。“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些“双差生”究竟是怎么了?莫非他们自小习惯了老师“你不行”的批评和社会“你应当自卑”的暗示,到现在终于要有所反抗了?莫非,他们从前在“好学生”集体里形单影只,顾影自怜,而现在聚在一块,形成力量,要讨回集体自尊了?莫非,他们不再相信“自古华山一条路”,而宁愿相信“条条道路通罗马”,从而构成了某种程度的心理平衡?莫非,他们从高昂的学费、色厉内荏的管理和捉襟见肘的课堂中看出了教育的功利、短视、虚伪和孱弱,从而失去了从前的尊敬或惶恐?莫非……莫非……嗟夫!我们没有见过这样的医生:他专给糖尿病患者吃糖,或者专给肾炎病患者吃盐;但是,我们却无处不见这样的教师:学生怕什么,他就教什么,学生怎么怕,他就怎么教!
  我因此更坚定了一个想法:今天,中国优秀教师的标准,须得看重两点:第一,看他投入了多少;第二,看他破坏了多少!
  转眼之间,元旦到了。第二天,管教学的副校长把我找到办公室谈话。
  “听说,元旦期间,学生们送了你很多鲜花?”
  “是的。早晨一进办公室,我还以为进了烈士陵园哩!”
  “上课受学生欢迎,是好事;课堂纪律好,也应该肯定。不过,任何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我今天请你来,就是想请你注意某些负面影响。”
  “愿闻其详。”
  “你上课给学生放过影碟?”
  “放过。《修女也疯狂》、《罗马假日》、《真善美》。”
  “讲过《聊斋》?”
  “课文中本来就有《聊斋》。”
  “在课堂上开‘记者招待会’?”
  “是。”
  “经常组织学生演讲?”
  “课前五分钟演讲,人人过关。”
  “奖金还是自己掏的腰包,是吧?看得出来,你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你有你的看法,可我们这儿要的是常规教学,备、教、改、导一环都不能马虎。这是学校形象问题,也是社会影响问题。你讲那么多与高考无关的话,做那么多与高考无关的事,惹出了很多纷争,这对学校声誉不好———建议你每天看一下高考倒计时牌子。”
  “就这些?”
  “就这些。”
  “那么我也为自己说句话:我班学生们已经自动成立了好几个文言文研究小组。这在贵校,算得上是则新闻吧?”
  “……”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头补了一句:“我是不改变的。学校如果要解雇我,请吱一声。”
  “腰里别只死老鼠———冒充打猎的。”一个同事如是开导我,“学校装样给社会看,教师装样给学校看,学生装样给家长看。连这你都看不出来?你要想干出个甲乙丙丁,就别到这儿来;来了这儿就要学猫头鹰———睁只眼闭只眼。让我来现身说法:课间十分钟莫上厕所。在厕所里看见学生抽烟,你说不说?吃了晚饭莫上楼。在楼梯间看见男女生搂搂抱抱,你管不管?最后提醒你一句:莫忘了自己是个打工的。”
  呜呼!将如之何?
  我仿佛面对着《天方夜谭》中那个魔瓶里跑出来的庞然怪物,而我既不知怎么将它劝回魔瓶,又不知瓶盖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