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4期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作者:张 巧
很久以前我就不是一个好学生了。
小学的时候,成绩总在前十名,爸爸、妈妈很以我为荣。可是我很反感,我不喜欢他们惟成绩论。初中时,我从湘潭转到了本市最好的一所学校———湘乡一中,我知道爸爸为此花了不少心血,爸爸郑重地告诉我“要学会独立生活了”。住校、读寄宿,这可是我向往已久的“自由生活”,离开妈妈吵闹的麻将声,也不用再跟爸爸去抢电视频道,每个月还有可以自由支配的300块钱,那真是爽死了。
我记不清是怎样在这种“自由”中迷失的,跟着一帮同是湘潭来的“哥们、姐们”,我学会了抽烟、上网,为“哥们”打架。爸爸、妈妈被叫到学校来了多少次我记不清了,我记得的是他们愤怒扭曲的脸,那绝望与冷若冰霜的脸让我也失望透了,灰心透了。
靠着一点小聪明,我居然勉强考上了高中,我这个班的“哥们”还真多,老师们私下里把我叫作本校“八大金刚”之首,我也当仁不让做起大哥来。经常是一班小兄弟前呼后拥、吆五喝六,今儿你请,明儿个他请,做大哥的不免要多请几次,因此找尽理由向家里要钱。其实我也知道家里并不宽裕,妈妈下岗一年多了,爸爸只是个普通的司机,有时也不免心里空空的有点虚,但总喜欢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来安慰自己。
课堂上我会举手站起来大声对老师说:“一点激情都没有,你这样的课能打动谁?”以至于那个小小的女老师几次被我气哭了,我告诉“哥们”:“这‘小不点’心理素质太差了。”班主任是必定让他见到我就头痛的。愤怒的妈妈又一次被叫来,学校要求我转学,不然就开除。妈妈在学校呆了两天,我知道她肯定又是去求人了,我才不在乎,我现在可是真正的有人爱我了,“哥们”都说我是“网恋高手”,我真的可以在几个小时内聊得让一个女孩子说“爱我”。
换了个班主任
妈妈在学校活动的结果是“开除学籍留校察看一年”,转到了另一个班。班主任姓鲁,是一个壮实的老头儿,听说还好说话。
我记得那一天上午大约九点多,愤怒的妈妈带我走进二楼的那间办公室,办公室里有四位老师在,妈妈带我找到了鲁老师,接下来,妈妈就开始跟老师数落我的不是,诸如上网、抽烟、打架、桀骜不驯等等……她哪一次到学校来做什么,哪一次到学校来又是为了什么……也不知说了多久。老师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不得不打断:“你是张霄霄的妈妈吗?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妈妈,这样看不起自己的儿子,张霄霄是考进一中的嘛,成绩也还在中等,他这么坏还有这样的成绩,起码说明他智商很高呀。作为一个母亲,一味地指责儿子的不是,你有没有了解过他的思想,他心里想些什么你知道吗?”所有的人,包括我和妈妈都目瞪口呆,不争气的眼泪就像喷泉一样在喷洒,这是对一个“问题学生”的久违的肯定。
接下来,老师根据我的情况把我安排在一位老师家里餐宿,差不多切断了我与原来那些“哥们”的联系,而我也觉得实在不能对不起这么看得起我的鲁老师。不到两个月,我的成绩已略见起色,只是这些与爸爸、妈妈对我的要求还差得太远。除了要钱,我甚至提不起精神给家里打个电话。
平淡、枯燥的学校生活有时会令人很烦,特别是那些你没有兴趣的功课,偏又碰上一位没有热情的老师,课桌上很容易伏倒一片。这一天的物理课我在这种状态下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结果可想而知。我不幸在一个错误的时候回答了一个错误的答案,从老师鼻孔里发出的“哼”声,从脸上溢得出的蔑视与冷漠,让我的一点向学的信心顷刻崩溃。
我上网和一个叫“雪依然飘”的女孩子差不多聊了一个通宵,她是我以前的网友,我们见过两次面,她是个很漂亮又有些内向的女孩子,我们彼此都说过“爱你”这两个字,让我有点感动的倒不是她送我的一些小礼物,而是聊天的时候,她仿佛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凌晨四点,我被鲁老师从网吧里叫到了最后一个收摊的夜宵店里,老师告诉我,他在家里睡到两点起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不找到我,心怎么也放不下。我不敢想象五十多岁的老师是怎样佝偻着爬出学校铁门的。我把疲倦的头靠着餐桌,老师替我叫了一个鸡腿,一份猪血汤,然后什么也不说,用一种温暖的、慈爱的目光望着我,我真的连肠子都悔青了,好像很自然地,老师用手抚摸我的头颈。我记不清爸爸有几年没有这样摸过我的头了。我的鼻子有点发酸,接下来,我就一股脑儿地把我要交待的和我想说的话都跟老师讲了,包括我长得差不多和爸爸一样高以后,他就没有这样摸过我的头了,也包括妈妈怎样天天泡在麻将桌边。
天已经大亮了,学校已该是早操时间了,老师挽着我的肩慢慢地走着,仿佛思考了很久,鲁老师问我:“你认为物理老师伤害了你吗?”
我摇摇头,其实那根本谈不上伤害。
“我只想告诉你,”老师接着说,“这个世界上,你无权要求所有的人都爱你,但你有权爱你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物。
“每一张冷漠的脸孔后面其实都有一颗滚烫的心,只不过有很多人掌握不好成熟与冷漠的分寸,你冷漠过吗?你冷漠的理由又是什么?
“爱是必须用心去体会的,哪怕你是用心去爱一块石头,这块石头也一定会给你许多人生的启迪。
“恋爱其实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每个人都喜欢那种爱与被爱的感觉,但这要看你用什么作为代价,如果你用一生的失败、无知、落魄作为代价去赌这枚过于青涩的果实,你认为值得吗?”
直到今天,老师那缓慢的深沉的仿佛某部电影台词的话语,仍使我振聋发聩,是我的老师让我学会了如何用心去感受这个世界,如何去爱与被爱。
和爸爸睡一晚
这个月的月假前一天晚自习时间,老师郑重地给我布置了一道家庭作业:“这次回家一定要跟爸爸睡一个晚上。”
上完第七节课回家已经很晚了,家里很冷清,妈妈可能又去邻居家砌她的方城了。爸爸也许早就知道我会回家,告诉我饭菜都热在锅里,爸爸还是那样热衷于他喜欢的电视剧。我磨磨蹭蹭地吃完饭,磨磨蹭蹭地走进爸爸的房间,爸爸正看得津津有味,见我站在他身边不动,便问:“有事吗?”
我鼓起勇气对爸爸说:“没什么事,我只想跟你睡一晚。”
爸爸呆了起码有5秒钟,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惊奇、迷惑、期望抑或兴奋。爸爸突然一下就抱着我的头,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我的头上、衣服上,我也不知怎样就哭起来了。
这一晚,爸爸关了电视,该问的不该问的问了许多,而我该说的不该说的也说了许多,我们站在床上比了身高,试了手劲,爸一个劲说他老了,我就一个劲说他好帅。妈妈大约10点多从外婆家回来,被我们父子俩赶到了我的床上,妈妈有史以来第一次让我们爷俩臭着脚丫子在床上睡觉、打闹。我们说得真的很热闹,有大人的话题也有孩子气的话题,爸爸甚至说起了他和妈妈恋爱时的糗事。这一个晚上,我和父亲就好像两只泡在蜜缸里的蜜蜂,收拢起触角、翅膀、吸管和刺,就这样甜蜜着甜蜜着没有尽头……
不久后的一个电话里,爸爸悄悄地告诉我,那一晚妈妈根本没有睡,她在门外偷听了一晚。现在她已经戒了牌,只是经常抱怨儿子不是她的了。
心酸与忧患
“我曾经冷漠过吗?我冷漠的理由是什么?”
这让我记起那一段张狂的岁月里一件如同犯罪的事:我一脚踢飞了乞丐身边装着几个角子的搪瓷碗,哥们几个哈哈大笑,扬长而去。仅仅因为它正好在我的脚边,仅仅因为我想表现一下“大哥”的酷,跛脚的老乞丐那张满是沧桑的、无助的、愤怒的脸让我今生难忘。我不知道当时怎么会笑得出来,那其实是一种空虚的无知的令人作呕的“笑”。后来一个起风的日子里,我经过那个乞丐身边,也许因为有点负罪感,我跑着为乞丐捡起被风吹走的一毛钱,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毛钱放在这个曾经被踢飞的搪瓷碗里,几个“哥们”也慷慨解囊,小辉放的是他身上最小的一张钞票5元,我们几个相视而笑,老乞丐也感激地笑着连声说着谢谢和祝福的话,除了“谢谢”两个字以外的所有祝福的外地话,我们一点也不懂,但我们的笑是真诚的,快乐的!
原来快乐是二毛钱可以买到的吗?
不!我们的快乐只因为我们还有一点未泯的“爱心”,我们的快乐源于这位乞丐伯伯的快乐,更源于他根本不记得或许是原谅了踢飞钱罐的张狂少年———眼前的我。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老师,我只把它悄悄地写在日记里。
在我考上了大学,去老师那里接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和老师有这样一段对话。
“你还记得校门外那个老乞丐吗?”
我的脸腾地一下子就涨得通红,我知道老师一定是在检查日记的时候详细看了我的那一篇自白,我很想跟老师解释一下。老师缓缓伸手阻止我解释。
“不!你不用解释,你做得很好,我只是想告诉你,就在几天前,那个乞丐已经死在车轮下,肇事车跑了,就在这校门口。”
我静静地听着。喝了口茶,老师又缓缓地说了:
“有一次,我见到两个学生在指着那个乞丐开玩笑,一个说:‘嗨!看你伯伯来了。’另一个说:‘是你爷爷呢。’似乎很以一个乞丐为耻。我倒无意指责这二位同学,我只想问你,你看得出乞丐的笑脸上有一点逢迎吗?你快乐的心里是否有一点点心酸?”
我摇摇头。
“要是你有点心酸,你就真的长大了:一种人以为耻的社会现象的存在,应该令我们心酸。
“‘笃学务实,经世致用’是我们湖湘学子的古训,在这个天底下‘可仁可侠惟湖南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为什么?”
“那是因为我们湖南人历来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有悲天悯人的博爱情怀。你是我教过的进步最快的学生之一,我只希望你不仅要懂得去爱,还要懂得博爱,那其实是一种忧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心酸。”
我无言以对,我知道这是老师给我的最后一个课题,也是我一生的课题。我不知道我的一生将会怎样度过,但我知道这个沉重的课题会激励我一生,我的老师他也会普照我一生,是他重塑了我的灵魂,让我懂得没有什么爱需要重来,但你的身边总有许多爱在生发,在延续,只要你用心去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