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4期

一份私立学校教师手记

作者:肖 华




  跳槽
  
  现在人们已经不避讳谈钱了,但作为一个教师,一直被人们奉为蜡烛的光辉形象,谈钱,多少有些……但是,城市日新月异地飞速发展,楼房越来越多,但孩子越来越少。在公立学校的最后几年里,人民教师的“铁饭碗”每天被学校附近工地上的打桩机敲打得丁丁当当。每个星期五的教师大会校长必讲:“老师们都看到了,我们学校周围的居民在陆续拆迁,我们学校的生源在锐减。而且从整个市区的情况来看,入学儿童的数量也在大幅度减少。今年我们学校毕业5个班,最乐观的估计,一年级能招两个班,就要多出三个班级的老师,老师就会出现转岗、下岗的情况。我们将安排部分老师到食堂、门卫等二线部门工作。再过几年,下岗的老师也会有一定数量……所以,我们要珍惜这个岗位……”
  当时听这段话时,我仿佛看到自己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手拿铁铲子,流着汗珠子,在食堂烧饭的情景。虽然有些滑稽,但毕竟还是有编制的国家的人。下岗就是一件非常忧心的事情了,那可怎么得了?校长瘦小的身躯也忽然变得高大、巍峨、阴森起来。
  我和我的同事们小心翼翼地捧着锈迹斑斑的铁饭碗,更加卖力地工作。应付着校长烦琐而严厉的检查,我上的课希望校长满意,我批的作文渴望校长点头,我班的成绩巴望校长认可。当我面对班上三十多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时,很惭愧,我在使用他们!
  那时,我的工作仿佛只是为了向一个人交代,对一个人负责。她是我的领导,她给我一个单位!
  当我终于扔掉了那个铁饭碗,壮着胆子拿着刚从街道里办好的劳动手册开始我新的生活时,在失落和迷茫中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走在天地间的我像一个孤儿。在最初的日子里,我手里拿着比原来多两倍的工资,心里却慌慌的。未来!未来会怎样?!
  
  打工仔!新生入学第一天,就出了乱子!
  
  我和我的副班主任———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小女孩一起帮生活老师给孩子们洗澡。我负责管理顽皮的男生,副班主任经验不丰富,我就把比较乖巧的女孩子给了她。谁知,漂亮乖巧的倩倩竟在她的眼皮底下摔了一跤,头上摔破了一个小口子。那天是学生们入学的第一天,我能想像,有多少父母会忐忑不安地度过这一夜啊!这可怎么交代!我立即把倩倩带到医务室,校医说:“伤得不重,但最好到医院缝针。”学校的有关领导闻讯赶来了。我很紧张,凭我的经验,查清事故原因,追究责任,扣奖金……总之是没好日子过了。虽然直接责任不在我,但我也不能推给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我刚想汇报事情的经过,那个生活部的主管马上制止了我,她非常干练地分配了一下任务:“肖老师负责班级的学生,并给家长打一个电话,说明情况叫他们不要着急。副班主任和生活老师带倩倩到医院缝针。”没有多余的废话。我们分头去做了。给家长打电话是很艰巨的任务,因为他们没有看到伤口,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紧张。我用了足足半个小时的时间,才安抚住了家长。但他们表示,一定要来学校看看才放心。
  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倩倩从医院回来了。我站在刚下过暴雨的操场上等了她一个多小时,还好没什么大问题,只缝了两针。倩倩笑嘻嘻地叫了我一声肖老师。我的心也随之安定了下来。不一会儿,倩倩的父母来了。在我一声声的对不起中他们见到了熟睡中的宝贝女儿。这时,学校的两位领导来了,她们夸倩倩勇敢、聪明,夸老师敬业,夸家长通情达理,并向家长表示歉意。倩倩的父母已无话可说,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我一直很纳闷,领导怎么不来追究我的责任呢?当我带着疑问与生活部主管交流时,她说:“事情发生了,我们想的是怎样把事情圆满解决好,让家长满意。在学校,不管是老师还是领导,我们一致对外!家长满意了,我们的学校才能办下去,我们才有饭吃。”
  这位校长常说的是:“我是打工仔,你们是打工妹,我们都为那个叫×××的老板打工。对老板负责,让社会满意,使家长放心,是我们大家共同的职责。”当一个领导者,不是作为一个权力的实施者来掌握我的命运,而是和我站在同一个战壕里,与我共同面对整个社会的时候,我的角色悄然转变。我似乎找到了自己压抑已久的“人的价值”。我首先要学会为自己负责。我坚实地站在大地上。我是我自己的主人!
  
  迷信
  
  “今天你给我一个孩子,明天我还你一个栋梁!”
  “今天你给我一个孩子,明天我还你一个幸福晚年!”
  这是学校的广告,为什么谁都没有发现这是一个“十全大补膏”式的叫卖呢?那些为孩子的教育准备下厚厚一叠人民币的父母们,心中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争相询问着付费方式,是现金还是刷卡?
  看到这样的场景,我心慌得很。我不清楚自己是否有神力使我的学生都成为栋梁,让每一位家长都享受幸福晚年。我的背后是一双双期盼的眼睛,眼前是一群活蹦乱跳的“小精灵”。做教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尽心尽力地工作着,但是我从不敢对我的教学承诺什么。
  教育成为了产业,由企业家办学校,让我想起了中学课本里学的两个词语:利润和扩大再生产。我不想探究那么宏观又深刻的经济和社会学问题。我是一个教师,一个赚钱养家的小人物。但是,我能切实地感受到这种体制下教师的生存状态和思想观念的转变。
  一位家长曾经这样跟我说:“我是听了你们校长说的今天给他一个孩子,明天还我一个幸福晚年才进你们学校的。我的孩子现在是一张白纸。我把孩子交到你学校,交了那么多钱,孩子学不好,要找学校算账的。你一定要还我一个栋梁!校长说了,教不好,他会来找你们老师的。”他说这话时,刚从邻居家的麻将桌上回来,满嘴的酒气,眼里布满了血丝。
  我感觉到后背蹿上来一股冷气,仿佛成捆成捆的人民币在向我头上砸来。
  在一个华丽得近乎奢侈的学堂里,孩子们通过设计好的流水线,最终成为校方承诺的、家长期望的“产品”。我不知道,几十年后那些没能过上幸福晚年的家长会不会找学校算账。在这个大变革的时代,当社会上很多行业渐渐从混乱走向有序,惟一没有开垦的土地,那就是教育———躁动的教育。人们从对它的迷失走向迷信。
  有谁知道,我们的老板,那个创办了一所航空母舰式大型私立学校的老板,正为读初中的儿子发愁。他在私下里打听,哪里有好老师,教一教他数学只考8分的孩子,管一管他桀骜不驯的公子哥脾气,也给他一个幸福晚年吧!
  这是不是一个讽刺?社会是多元的,人是丰富的。交到老师手里的孩子不是白纸,他是一个有个性、有头脑、有喜好的鲜活的生命,家长们把这样的一个生命寄希望于某个机构,把钱和孩子一起交到那里,就像上了保险。
  但这是一个没有理赔的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