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3期

紫藤苑的故事

作者:周 萍




  紫藤苑其实只是一间砖砌的平房。平房前有一棵据说年纪很大的紫藤,古拙苍劲的枝干擎起层层的绿云,将几根水泥条搭成的架子铺得满满的,映得整个平房绿意盎然;等到紫藤花一串一串地绽开,满屋子的香气,熏得衣服、发丝都是香香的。
  我第一次走进这淡紫的香气中,着实惊异了一番。等到校长介绍说:这是我们语文组新来的周萍老师,我才看清:办公桌旁坐着的竟全是老头,都从老花眼镜上方投来探询的眼神,像极了老电影里的账房先生。然后,靠窗坐着的一位笑眯了眼睛站起身:欢迎欢迎,欢迎萍儿加入到我们语文组。后来知道,办公室还有两位中年女教师,一位姓王,一位姓邢,他们戏称是王夫人、邢夫人。我这一来,可不就是萍儿了。在家时,父亲也是这样喊我,他们又都如父亲一般,这样一叫,心里竟有了几分亲近。
  我被安排在靠窗的一张办公桌,光线最好,窗户正对着那株紫藤,偶尔抬头,看到盈盈绿意中坠着一串串紫嘟嘟的花儿,心便一点点地沉静下来,止水一般。
  也听他们闲聊,感觉像是听天书,偶尔会捕捉到几个似曾熟识的词语。于是习惯性地带着笑听着。若是问到我,我会:“啊?什么?”他们得用普通话再重复一遍。
  终于有一天,对面的姚老师提议教我学方言。教的第一个词是“小赤佬”。他们解释说这是个中性词,学生调皮时骂他一句,既不会伤他自尊,又能显出师长的威严。我一下子就学会了,说出来也颇有些气势(只是后来一直不曾用过)。又教我买菜时的对话。最关键的一句就是询问价钱,要这样问:几捻(niǎn)一斤?捻,是绳子,这里指旧时穿铜钱的绳子,意思就是说几串铜钱一斤,前置“几捻”,有强调意味。想不到这软软的吴语竟还有着浓浓的古意。他们说:行了,小周,今天就去实践一下。
  那天放晚学后,我去了菜场。在卖虾的摊位前来回转了好几圈,最终停下脚步:“几……几捻一斤?”卖虾的很怪异地看了我一眼:“年(音同)块!”“年(音同)块?”我一下子愣住了:年(音同)块是几块?第二天把狼狈的情形跟他们一描述,个个笑得老泪横流。我才知道“年(音同)块”竟然是20块。我于是对他们说:你们还是跟我学习普通话吧。
  渐渐熟悉起来,感觉他们每个人都像是一本耐人寻味的线装书。对面坐着的是姚老师,近六十的人,腰杆挺得比小年轻还直,因为爱吃味精,大家都叫他“姚味精”。看过姚老师的名片,头衔挺多,依次是:油漆匠、木匠、教师、诗人———很厚重的一部书。姚老师家的房子是他一个人装修的,很多老师家的地板都是他帮着漆的。姚老师上课很随意,可以整堂整堂地讲他自己创作的诗歌,学生爱听。听说市作协中好几个人都是姚老师的嫡传弟子。
  还有周老师,黝黑的脸膛,有些像北方大汉,整天乐呵呵的。沙老师讲过一个关于周老师的典故:1985年学校组织去青岛旅游,在徐州住了一宿。那时周老师家很困难,徐州的公鸡挺便宜,周老师一下买了三四只,放在旅馆里。没想到三更半夜,公鸡开始打鸣,吵得大家一夜没睡着……大家在笑谈着“老周的半夜鸡叫”时,周老师在一旁笑着对我说:还好,还好,总算挺过来了。我看着周老师饱经沧桑的笑容,想像着他拎着几只鸡快活地往家奔的情景,我的眼睛竟有些潮湿了。现在周老师回家就侍弄他的小菜园,菜园里还栽了好几棵桔树,桔子熟时,我们办公桌上每天都会有一个又大又黄的桔子。
  陆老师是我的师傅,他的女儿跟我一般大。陆师母也是位老师,把我当女儿般看待,有时早晚饭的小菜都是她精心烹制了端到我的小屋里。办公室里我最小,这帮慈祥的老头总是父亲般地关心我。那年我怀了宝宝,正巧学校组织教研组排球比赛,而且每组都得有一个女教师参加。我无所谓,倒是他们一个劲地叮嘱:你只需做做样子。赛场上,我和何老师站在后面,先是姚老师回过头来说:老何,你要照顾好小周的噢。何老师往我这边站了站;接着是陆老师:老何,你要看好小周这边的球的噢。何老师又往我这边站了站。这时,何老师那边已空出好大一处。我刚想提醒他,来不及了,对方的球已“嗖”地飞过来,正砸在那空处……
  紫藤开了一季又一季,越开越盛。苍劲的盘虬卧龙般的枝干挑起串串紫色的微笑,摇曳着浓郁的馨香。我在这熏陶中,渐渐成长起来。没想到成长之后,我却要离开了……
  走的那年,姚老师、周老师还有陆老师都已经退休。姚老师南下去了广州,受聘于一所民办中学;周老师归居田园,一门心思扑在了他的小菜园上;陆师母不幸偏瘫,但在陆老师的呵护下,已能在院中慢慢地踱步了。那一年,紫藤益发地粗壮,花也开得格外密,远远望去,一片淡紫的辉煌。我于同样辉煌的斜阳中,似乎又看见那群老头儿在快乐地吟诵: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写下上面的文字,越过时光的山山水水,再次回首紫藤掩映下的那间砖砌平房,一个词突然从心底蹦出,有点痛地滑过喉间然后又缓缓沉入心湖:紫藤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