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12期

烽火家书

作者:朱 蘅




  雷伊父子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普通法国人。父亲维克多17岁时参加巴黎公社,后来加入过朱阿夫兵团(法国轻步兵)和法国殖民军,做过《正义》杂志的编辑,并参与创办《黑猫》报。1914年8月2日,战争爆发那天,已经62岁的维克多在多尔多涅省米西当自家花园里给惟一的儿子罗贝尔写信:“我的儿子,我亲爱的儿子,今早我给你写信之时,警报大概已经敲响了。如果你去服兵役,我也去,我们一起走,一起回来,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在战场上相依为命。全心拥抱你,爸爸维克多·雷伊。”当时,27岁的罗贝尔在巴黎的克吕尼博物馆当秘书,并初涉艺术评论界。他的妻子德尼丝是个小提琴师。他们于1912年结婚,过着情深意笃的生活。
  9月8日,雷伊父子一起加入第24炮兵团,开赴前线。战争期间的每一天,父子中总有一人给德尼丝写信,决不让罗贝尔年轻的妻子得不到任何消息。战争结束时,德尼丝共收到来自丈夫和公公的信一千多封。2002年末,她的孙子在家里阁楼上发现了这些尘封近一个世纪的书信和照片。岁月的隔膜丝毫未能减损它们的动人魅力,因为那些穿越烽火的文字传达了永远不会失去意义的真情:深深的爱成为一家三口挨过漫长战争岁月的惟一力量……
  这里摘录的是一些片段。
  
  1914年11月5日
  爱妻,我在炮台上负责一项很精细的工作,掌管定时信管安装扳手。它是瞄准装置,有了它,炮弹才会经引导滑入炮膛,并在预定的高度和距离爆炸。爸爸在我身后30米处,守着电话机。高地上布满了炮兵,当所有的炮一齐发射,简直震耳欲聋!昨天,爸爸利用片刻的安静代我给你寄了一张明信片,因为我一刻也不能离开岗位。有一回,我们在25分钟内发了115发炮弹!德国人的炮弹时不时齐射过来。我们听到它们飞来的声音,就躲到装备后面等它们过去,但爸爸双手插兜儿,在德国人的炮雨下溜达,从不躲避。这使炮手们惊诧,却让我十分恼火。
  
  1914年12月20日
  我亲爱的德尼丝,罗贝尔很好。我希望他能保持安静与耐心,但我明白,他已觉得时间难挨了。他非常想你,而参战的新鲜劲儿又过去了,他肯定发现来日无期,而且一天天全是老样子。你的小包裹给他带来许多乐趣,你的关心为他招来恭维,这要大于美食带来的快乐。说到住宿状况,最好的卧具是稻草,我们现在终于有了。我们已经三个月合衣而眠。尽管如此,他很好,我也很好。
  
  1915年2月4日
  爱妻,我怎样度过一天?很简单,上尉过来对我说:“去通知你的战友们上炮,一个接一个,行动要隐蔽。”一般情况下,我们会一直射击,直至日落。然后,大家稍微清理一下炮位,把大炮苫起来。这些炮很受娇惯。我们还要拾起空弹壳。
  
  1916年9月18日
  我亲爱的孩子,你看,通信在继续,而且变得更好。这是希望啊,我的孩子!昨天,罗贝尔看到他在报上发表的一篇短文《士兵与报纸》,他很高兴。陆续发表的作品鼓励了他,我求你帮我使他保持这种工作的乐趣。我要引导他收集自参军以来发表的文章,并集结成书。现在,我和上尉都竭尽全力鼓励他。你的话最顶用,说给他听吧,你会看到效果的。
  
  1916年9月24日
  我亲爱的小德尼丝,我在掩体内找到了你的丈夫,他正在读书。相信我,我很好地照顾了你的丈夫、我的儿子。告诉我你一切均好,我的漂亮女儿,告诉我你知道你的丈夫爱你,你的爸爸喜欢你!我希望你能为这样一种确信感到满足:你是这世上受到最无可置疑、最强烈的爱的人。
  
  1916年9月27日
  我深爱的小德尼丝,这些天来,罗贝尔急切地等待出发的命令,一直焦躁不宁,我提醒他,我们有可能赴索姆河参战(指著名的索姆河战役:1916年7月~11月,为突破德军防御,英法联军在法国北方的索姆河地区实施的大规模进攻战役——译者注),应该预料到可能发生的一切。在这种情况下,每一分钟都应该被你、他、我以及我们彼此间的温情、我们可能拥有的未来、忧虑和眼前的希望所占据,否则,这一分钟就被浪费了,而我们是这种损失的罪魁。我对他讲,我们只有彼此相爱的时间和这样做的责任。终于,他的眉心不再紧锁,脸上明朗、舒展起来。他笑了,对我说:“你是对的。”
  
  1916年10月5日
  我亲爱的小德尼丝,昨天,我们在持续的倾盆大雨中行军。士兵们宿营在勉强有遮盖的谷仓里。我在一个住军官的房屋里打了个地铺——先铺稻草,上面放一副担架,一夜过得很好。刚躺下一小时,就有人来敲门,是邮件到了。想像一下,我怀着怎样的快乐来读你的信。正读着,听到脚步声,是罗贝尔。于是,我们两人一起读你的珍贵的信,在这间普通的小屋里,借着一截蜡烛的微光。我们在深夜里读着你写的字,度过了充满脉脉温情的时光,我们谈论你,看你的照片。我希望罗贝尔能在下半个月见到你。相信我对你说的。
  
  1916年10月11日
  我美丽的孩子,这封信寄到时,罗贝尔也将在你身边了。你听到(他的)门铃,站起身,你会在门下拾起我写给你的这封信,然后和他一起读。啊,我的两个孩子,我为你们的幸福而高兴,因为我把它看成最重要的东西。正当青春年少而彼此相爱,除此之外,别的都算不了什么。我怀着无限快乐看到、听到并相信你们爱我,于是,一切烦恼都被忘却了。我亲爱的女儿,我的德尼丝,我崇敬你,因为“爱”这个字不足以说给一个既是我的孩子、一个优雅美丽的女人,又是我的另一个孩子罗贝尔之妻的人。爱护自己吧,这是我对你说的话。我愿把全部的心放在你的双膝,使你们俩的可爱的头并在一起,然后用全部的灵魂去拥抱它们。你们俩的爸爸维克多·雷伊。
  
  1916年10月18日
  我亲爱的孩子们,要始终保持快乐,直至最后。这场噩梦终将结束,生活终将会重新开始。
  1917年1月4日
  爱妻,为了修正一个棘手的射击偏差,我跟上尉在前沿阵地呆了一个上午。每走一步,都会发现德国人的残肢碎片。我们打在这一带的炮火非常猛烈,他们在灰飞烟灭之前肯定都发疯了。在这泥泞与残骸中是怎样的生活啊!如果我有幸能够重归故里,把你拥在怀中,我将体味多么温馨而深切的快乐啊!一想到这些,我就要落泪。你无法确切想像你对我是多么珍贵而至爱,我是多么需要你,需要全部的你,让我能够活下去。
  
  1918年6月4日
  我亲爱的妻子,在度过一个难熬之夜后,昨天拂晓,一场惊心动魄的进攻开始了,我们的步兵开始撤退,德国人的炮弹从头上落下来,落在团里的三个炮台上。我尽力完成自己的那份职责,试图用短枪对抗大炮,但他们带着轻机枪从前面和侧翼逼近,我拼命逃进麦地。在麦地里,许多战友在我面前和身边倒下,我听到呻吟与哀求,他们呼唤我的名字,求我不要把他们丢给德国人。田野上遍地是倒下的战友,有的仿佛睡着了,有的还在艰难蠕动。德国人端着机枪追赶我们,子弹在耳边呼啸。
  
  1918年6月11日
  亲爱的,始终没有(罗贝尔的)任何消息。我刚刚读过(战况)通报。德国人打到我们的家了,要践踏我为你采摘鲜花的土地,我感到面颊发热、脑袋发胀。如果再得不到罗贝尔的消息,我将去找他,到他身边去。真想拥抱你,并放下心来,我再不能长期承受这样的压力了。
  
  1918年6月14日(信笺头上印着“巴黎歌剧院大街31号,大学啤酒店”字样)
  是的,亲爱的,你看见了,我和你的丈夫,我们就在这里,在信里写着的这个地方。你知道我是多么为你、为他、为我感到高兴吗?欢跃吧,跳舞吧,他和我,我们终于走出厄运的魔掌。我们是受到诸神喜欢、宠爱和优待的人,让我们保持信任、单纯、坦诚与多情,去赞美他们吧!
  接受爸爸的快乐之吻。维克多·雷伊。
  
  战争结束后,雷伊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他们到照相馆留下合影,以纪念这个来之不易的幸福时刻。1918年和1922年,罗贝尔和德尼丝的女儿克罗德、西尔维相继出生,维克多教孩子们读书、写字、算术,是她们记忆中和蔼可亲的好爷爷。1935年,维克多去世,但给后人留下了非凡的勇气和动人的爱。
  (蓝献伟荐自《世界博览》2003年第3期)
  ■责编:欧阳小桃 插图:刘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