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11期

花开自有时

作者:徐 敏




  那时的我是因为年轻而倔强的。
  在一个最年轻、最没有经历、自己还是个大孩子的老师心里,孩子们应该是没有什么分别的!他们每一天和同样的老师在一起,上同样的课,看同样的书,就该懂同样的知识。
  我允许着不同的孩子学着相同的知识,但是却不知道也该容许他们以自己不同的速度,尽自己能力来学到不同的深度!
  我的倔强、严厉成了一把刀,虽然我知道就这样简简单单切下去会很疼,但还是狠狠心这样去做了。于是每堂课都似乎是那把刀的延续,一刀刀切下去,孩子们就越变越齐整了。
  恰好我的第一批学生里竟有个她。用那时的心情,那时的话,就是那个笨笨的她。但现在我知道,那不是恰好,而是必然。因为我伸出手,看到自己的手指也不是一样长的!可惜,当时不懂!
  我固执地坚持,别人懂的你也该懂;别人今天完成的作业,你不能把它带回家过夜……于是每次别人放学,她却似乎是刚开始自己新一天的学业。一个星期五天里,几乎总有三天她是被我在黑暗中送回家的(她是个外地的借读生,爸爸妈妈没时间接她,由她自己走回家去)。日子久了,这似乎就成了习惯。但她从没怨过我什么。刚出校门的老师总是温和而细心的,所以,她甚至是喜欢被我留在身边的。
  可是,等啊等,等啊等,她却始终坚持自己的“红色失败”。
  她一次次的失败刺痛了我,也耗尽了我师范五年积累起来的所有耐心和坚持。我怀疑自己做学生时曾听到的那些感人的故事;怀疑那些在学校礼堂作报告的老师所说的他们坚持努力所得的成功;怀疑那些只要付出就一定会有所收获之类的鼓舞人心的话了!我信仰了五年的“真理”难道竟那么不堪一击吗?
  当理想这样一种几乎是完美的东西被自己亲手一层层无奈地剥去外壳露出它原本其实并不是很美的身子的时候,我终于暗暗地落下泪来:就短短一个学期的时间,就一个笨笨的小女孩就可以让自己的坚持动摇起来!
  也许是为自己的无能感到可耻,我对她慢慢不再耐心温和了,会很大声地甚至粗暴地说话。
  清楚地记得那次的事。
  是冬天了,很冷的一个傍晚,爸爸上班去了,妈妈病了,等我回家做晚饭。匆匆看了她捏在手心里的卷子,满眼的红叉预示了今晚还有多少对她而言是大山的难题要去攻克!我没来由地恼了起来!
  嘴角牵动了一下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因为我清楚她不是个不努力的女孩!所以我们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录音磁带般的倒带重复……
  终于在为一道并不算最难的题目重复了不下七次的讲解后,我想到了自己生病还饿着的母亲,于是怒火冲了上来!我愤愤地又讲了一遍,也许愤怒中的人是想不出什么聪明的好法子的,我越是讲她似乎越是糊涂,眼里只有一如既往的茫然。我终于火冒三丈,气得说不出什么话来。是我自己太没有能力讲清楚还是她真的太没有灵气了?我已经不想去分辨什么了!那一刻我真想告诉她,你回去吧。可是我马上告诉自己不行,明天已没有时间了,是期末考啊!
  我于是逼自己说,那我们再试最后一遍吧,老师知道你再用心些一定能懂的!其实,这话连自己都说得没有一点力量。说它只是为了安慰她而已,同时给自己些坚持的理由!可她真的还是没懂!那刻的失败让我失去所有的克制,于是想想过去的每一个傍晚的努力,想想明天还是一样很糟的考试结果,想想我今天牺牲了的母亲的晚饭,想想自己的理想竟那么快被击得粉身碎骨了,想想……一下子我再也承受不了那么多酸楚,一把攥起她那写满大叉的、写着刺眼23分的试卷,恨恨地攥紧在手心里,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量撕得粉碎,撕成了一片片纸花,边撕泪也边滚滚涌了出来,就像是自己亲手把自己所有简单美好的理想和愿望全埋葬一样!
  然后,我把自己最后的那点力气用在了伤害那孩子身上。我把那些碎片向空中狠狠扬去,似乎那就是她,我再也不想它们回来了!“回去吧,我再也不想浪费时间了!”说完,我无力地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立刻,我就后悔了。她的泪,第一次流,却流得比我还多得多。我知道她应该也是个和我一样倔强的女孩!虽然她只一年级,但她却要比其他的孩子多懂很多事,多出许多感情来。因为她从外地一路漂泊过来,有很多事、很多不一样的眼神她都经历和承受过,而其他孩子却没有!
  于是那晚我还是怅怅地把她送了回去。
  一个人吹着寒风回家,我又落了一次泪。我想明天考完了试,该把她叫来,说些什么。她是没有什么错的。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有些错误竟很难有挽回的机会。
  那天刚交试卷,他爸爸就把她带走了!
  而那时我正一人躲在办公室里用心补那张因为我而破了、碎了的试卷!我原本想自己细心地补好了还她,也许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失去些什么!
  可是,当我微微笑着拿着似乎和以前一样完好的试卷走进教室时,她的座位竟是空的。
  孩子们告诉我,她爸爸带她去看病了,她感冒了,挺重!
  我的心沉了一下。
  整个下午我第一次那么焦急地等待下班。终于铃声响了!从前每次都是最后一个走的我,今天竟第一个冲出校门!
  我想她一定怨我了,她还是第一年上学,而且在陌生的城市。她的第一个老师竟对她发那么大的火,说那么重的话,那么狠地伤她的心。
  本来30分钟的路,只20分钟就到了,我敲那扇熟悉的门,没有人开,再敲的时候,只有闷闷的回响,就像心上的门关上了,不愿再开的样子。
  我的心又沉了沉。
  敲得太久了,隔壁出来个懒懒的人:“干什么呀?上午就回老家了!”
  ……
  似乎什么东西在飞远……越飞越远了,不知还能回得来吗?
  那个傍晚,竟奇怪地下起了雨。是啊,好怪。就像有些感触来时也很怪:歉意是不需准备的,因为有时你准备了也还是送不出去!也许最聪明的人是永远不会向别人道歉的,因为他们懂得怎样让自己不去伤害到别人。
  领成绩单时,她的座位还是空空的,但成绩单却第一次是用黑笔写上了数字的。
  寒假里有春节,过完了年,孩子们又大了一岁,他们回到了课堂,似乎也比以前更懂事。
  我也又过了一年,也又大了一岁,似乎也比以前要懂事了。至少我懂了那个早该懂的,但自己却懂得太晚的道理:
  花园里的花,有喜欢早早开放,博人一声喝彩的;也有静静等待自己春天的野百合。
  别人的焦急期盼有时只是一种伤害……
  这以后我懂得不再去强求弱小的蔷薇花也像华贵的牡丹那般去怒放,也是这以后,我的花园里似乎有了更多平和的景致。
  (作者地址:上海市嘉定区新成路小学邮编:201822)
  ■责编:叶万军插图:邵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