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10期

感谢自考

作者:凌龙华




  我承认,这世界什么都会变味。自学考试当然也不例外。
  但,我始终不能忘怀我的“自考”。那是一段铭心刻骨的经历,是我人生历程的一笔永恒的财富。
  1984年,我从某中等师范毕业,虚荣心让我不分好歹选择了留校。这让我煞是灿烂地招摇了一个酷暑。但待到九月上班,冰冷坚硬的现实给了我不痛不痒的一击——留校当小职员。
  尽管我想说,我能上讲台!尽管我想说,凭什么在数位留校生中只让我刻钢板油印——毕业实习,我可是风骚独领啊!但我无力改变现实。
  听着课堂里传来的阵阵读书声,听着琴房里飘来的缕缕钢琴声,听着窗外小鸟送来的低低高高续续断断的啁啾声,我的心在莫名地颤抖——青春与豪情,就这样默默地敷衍?
  我要读书!我要上讲台!高玉宝和高尔基在书中书外向我发喊。
  在梦中,我倔强地挣扎。我一遍又一遍翻检实习教案,一遍又一遍诵读“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的毕业留言。
  如同乞儿面对夕阳问家在何方,我问自己深造之途又在哪里。
  窗外是沪宁铁路,隆隆驶过的列车,在把烟雾大股大股喷吐的同时,也把哐当哐当的叩问抛向旷野。
  就像哲人所说的,当一扇门关上时,总有另一扇门打开着。自学考试可以说是在料峭寒风中为我打开的另一扇门。那是1985年5月,我报名参加了江苏省汉语言文学大专段的自学考试。其时,“自考”才诞生不久,还像庶出或黑户口一样不为人看重。
  与我一起走“自考”之路的还有本校的一位青年教师。他是我读中师时的语文老师,很有才气,也大有一点特立独行的傲气。他是单位给报的名,我是自己偷偷报的,彼此都没有声张,因而在考场上“意外”相遇的时候,那份惊讶和尴尬可想而知了。
  自学考试就这么不顾及面子,自学考试就这般不论资排辈!
  老师考了两次,或许放不下师道尊严,或许自考效果不甚理想,在第三次报名前夕,忽然摆摆手,另考了某大学的本科函授。这对当老师的他是一场跃迁,而对作小职员的我则是一次无形的贬压。
  ——自学考试低人一等?
  这样的误解,让我心底隐隐作痛。
  虚荣总让年轻的心变得敏感异常。好在时光也总会使浮躁的人生慢慢变得成熟。在我调回家乡之际,我的老师赠我这样一句格言:“学如不及,犹恐失之。”这是先圣孔子的话,年轻的老师以此与我共勉,这让我感动并多少有些受宠若惊。老师那时正在攻读本科函授,有关教学方面的论文陆续见诸报刊。今天,当我也摸索着搞些研究时,我总会想起我的那位受点委屈带点傲气但又不乏自强的年轻老师。我打心底祝福我的老师心想事成。这个自考历程中的插曲,演绎成我青春岁月中一段特殊友谊的见证。
  感谢自考,首先要感谢它给了我一个不需要资历和证明的深造机会。它让小小的我触摸到了久违的平等,潮涌起一种类似闯荡江湖的痛快酣畅。仿佛横空出世,在一切还以“计划”为主的20世纪80年代,自考让一颗颗蛰伏的“野心”得以勃发。在那些雨叩窗扉的不眠之夜,借着书的氤氲,真想要高唱一曲“青春之火”(当时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正值热播,其主题歌“拼搏”的旋律让人热血沸腾,广为传唱。)
  感谢自考,其次要感谢它让我学会了学习,让我前所未有地体验到学习之于生命的“重”。在准备报考《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这门课程的日子里,我的脑际全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唐诗之情、宋词之理、元曲之趣,如同绕梁余音,飘逸在我的三餐间,真让人萌生“三月不知肉味”的超脱。原先坐在课堂里“要我学”的时候,我是基本不碰原著的,但在自学外国文学时,我却由衷体会到了读原著、“源读”的必要和可贵:不依附原著的“要点”恰似两脚离地的英雄,它是经不起考验的。一上考场,高老头与葛朗台、渥伦斯基与拉斯蒂涅一不小心就张冠李戴、混为一谈。可以说是自考改造了我的学习观,使我在读书如赶场的“快餐”潮流中坚持坐定板凳,拥抱原著。
  感谢自考,第三要感谢它让我明白了苦读的内涵。在“一无所有”中,自己去搜集资料,自己去判断是非,自己去尝试组合,这是何等的艰辛,但又何尝不是极大的收获!记得在自学《古代汉语》音韵学一章时,读着稀奇古怪的“古音”,脑子里稀里糊涂一片,但读着读着,思想穿越时空,摸索着若隐若现的音韵规律,眼前居然浮现出古人读书的音容笑貌。那时感觉就像老中医眯着眼把脉,黄鹤悠悠,芳草萋萋。《古代汉语》开考的那天,会聚操场一角,几个萍水相逢的学友,拿出各自的家当,就着“帮滂并明”(古音表)热烈地交流“把脉”的诀巧。那种“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的真诚与融洽令我终生难忘。
  感谢自考,第四要感谢它给我的挫折与“耻辱”。汉语言文学大专段考试共有十门课,我每次报考三或四门,可说是一帆风顺。原望一气呵成,用一年半的时间“提速”完成,谁料功败垂成,哲学考了58分!要知道,哲学属我的“不弱项”(强项还称不上)但偏偏……痛定思痛,悟:自以为是,学得模棱两可。好在下一轮哲学一科依然开考。“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有了失败的教训,我学会了自我否定,学会了自加压力。在迎考的最后几天,我几乎成了疯狂的哲人,书一页一页啃,题目一道一道过关。为了稳操胜券,我甚至借阅了当时研究生哲学入学考试的全部资料。什么叫“像一个饥汉扑到面包上”,什么叫“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感谢自考让我真真切切“痛”并“快乐”。
  1986年12月,揣着十张单科结业证书,我在无锡市教育局换得了一张江苏省自学考试大专毕业证书。绢面的封皮,装在粉红的薄膜中,光艳得恰似冬天里的一把火。当小职员的压抑和两年来奔波征程的劳累,在捧着证书的这一刻一扫而光。
  天是那么蓝,水是那么碧。为了那一刻的辉煌,我特意去了趟鼋头渚,坐在水边的巨石上,忍不住一遍又一遍摩挲起鲜红的毕业证书。映着波光艳阳,陌生的潮湿在眼中慢慢泛溢……
  责编:叶万军插图:方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