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8期

缺了一角的圆

作者:马 勒




  他双目失明了,生命中只剩下伤心和苍凉。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女孩儿……
  
  “它总觉得自己跟别的圆不一样,它决定去找那缺少的一角,让自己完整起来。它不是完整的圆,所以它只能慢慢滚。在路上它听见虫子唱歌,闻着花香,日晒雨淋,但也乐趣无穷。”我的手指顺着墙脚一点点地移动着,生怕错过一寸地方,手上已经满是灰尘了,头上也都是汗水。
  “终于有一天,它找到了那失去的一角,它很高兴地成为了一个完整的圆,开始滚动起来,越滚越快,越滚越快……”
  太好了,我的手指摸到了那个圆形光滑的物体,可是它太滑了,好几次都从我的指尖滑过。
  “它突然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听虫子唱歌,闻花的香味了。现在它所能做的,就是跟所有别的圆一样,不停地滚动滚动……”我终于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来之不易的成功让我忘记了自己身处于车厢的座椅下面,一抬头,“咚”的一声撞在了椅子角上,好疼啊。同时我听见她忍不住地笑出了声,问道:“没事吧?先生。”
  我摩挲着脑袋,回到了座椅上。我肯定自己看上去十分地狼狈,汗水和灰尘混杂在一起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我把发卡递给她。“十分感谢,你没事吧?”她并没有接过发卡,我只好把它放在桌台上。
  “没什么,对了,那个圆后来怎么样了?”我突然想起那个没有结束的故事。她笑了笑,正要说的时候,窗外传来一声尖利的汽笛声。“你的车站已到了。”我伤感地说。也许她离开火车后,将很快忘记我们这次微不足道的相遇,但是它将陪伴着我余下的旅行,并且会一直陪我到很久很久以后。
  引擎开始发出口哨一样的鸣叫,车轮改变了它们的声音和节奏,变得缓慢而疲惫。火车慢慢地驶进车站。在窗户外面,有脚夫和小商贩高呼低喊;在车门附近,传来一阵尖利的女人声音,那肯定是女孩的婶婶。“再见。”女孩说。很快,只有她的头发上的香水味道逗留在她曾经停留过的空气里。
  突然,那世界上最可爱的声音又回荡在空气里:“先生,我忘记把故事的结局告诉你了。”她几乎是在喊,因为火车马上就要启动了,“那个圆把自己的一角轻轻地放下了,它又像从前那样,慢慢地滚动,听虫子的歌唱,闻春天的花香……”
  她的声音被打断了,又有一个人进入了我的车厢。然后我听见门重重地关上了,外面的世界也同时被关上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回到铺位,怅然地坐了下来。门外的警卫吹了声口哨,车厢摇晃着开始缓慢移动,离开车站。
  为让我的黑暗里射进一些阳光,我摸到窗口坐了下来。我又和一群新的旅行者开始了一场新的游戏。
  “她是一个有趣的女孩。”我说,“您能告诉我——她可是有一头金色的长发吗?”“我不记得了。”他回答道,声音很为难似的,“她戴着一顶帽子,先生。吸引我的不是她的头发,而是她的眼睛。她有一双如此美丽的眼睛,但是它们对她却毫无用处——她是瞎子。您没注意到吗?”
  上帝啊,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脑子里充满着她的笑声,还有她那个圆的故事。我突然明白了一切,一股莫名的温暖涌上我的心头,化成泪水无法遏止地流淌着。阳光照耀在我的脸上,我仿佛闻到了春天的花香。
  直到火车开到罗哈那,我才分到了一个单独的车厢,刚坐稳,一个女孩就紧跟着进来了。她的父母似乎对她很不放心,把她安顿好后还絮絮叨叨,告诉女孩应该注意些什么,比如:不要把身子探出窗外,不要乱走乱跑,最重要的是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那时我已经双目失明了,但我从女孩的脚步声听得出来,她穿着一双木跟拖鞋,像玻璃一样又轻又脆。
  “你是去杜德阿吗?”当火车出站时,我终于忍不住问她。我肯定自己坐在了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她被我吓了一跳,小声地“啊”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还有人在这里。”
  没错,视力好的人永远不会注意到身边的人或事,就像以前的我一样。“我开始也没看见你。”我说,“但是我听见你进来。”我想如果我坚持待在位子上,应该能阻止她发现我看不见。
  “我在撒哈兰下车。”女孩说,“我的婶婶会在那里接我。你呢?要去哪里?”“到德哈,然后到木梭里。”我答道。“噢,真希望我也能去木梭里。我喜欢山。特别是在10月。”“是的,这是最好的时候。”我一边说,一边寻找还没有失明时的记忆,“整座山丘都被野生的苜蓿花盖住,太阳的味道闻起来好极了,那可真是个绝好的度假地点。”
  她沉默了,我想知道我的话是否触动了她,或者她只认为我是一个浪漫的笨蛋。“外面的景色怎么样?”我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她似乎不觉得这个问题一丁点的奇怪。难道她已经注意到了我看不见吗?但是她的回答消除了我的担心。“你为什么不自己从窗口看?”她十分自然地反问我。
  我扶着窗口的墙壁,假装全神贯注地欣赏着风景。“你注意到了吗?”我大胆地问,“当我们以为远处的树不动时,其实它们和窗外的那些树动得一样快。”“人们总是那么认为,以为眼睛看到的就是一切。”她笑了笑说。
  我从窗口转过身子,面对着那个女孩。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窗外的呼啸声和火车的隆隆声。“你的脸很有趣。”我评论道。
  她愉快地笑了,一声清脆美妙的笑。“很高兴能听到那样的评价。”她说,“不过我对那些说我有一张漂亮脸蛋的人感到厌倦!”噢,因为你确实有一张漂亮的脸,我想到,同时大声地说:“其实一张有趣的脸也是十分漂亮的。”“你很有意思。”她认真地说,“但你为什么这样地不自信?”
  我像被一道闪电击中般颤抖了一下。为什么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把我看透?难道她是天使?噢,不,她只是在试探我。我很快地恢复了自然的语气,说:“或许是因为我没有一头金色的长发。”
  她静了下来,像在抚弄自己的头发,突然喀哒一声,是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又骨碌碌地滚开了。“我的发卡掉了,你能帮我找找吗?”她无奈地说。
  谢天谢地,她还没发现我的缺陷。我很小心地扶着桌台伏到地上,以免碰到头,其实我已经从刚才的声音判断出发卡的大概位置,需要的只是一点耐心。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突然说话了,“从前有一个圆,它缺了一角,于是很不开心……”这是什么故事啊,老天!我吃力地把身子侧进座椅下,还是没摸到那该死的发卡。
  (王骏荐自2003年4月18日《现代女报》)
  责编:欧阳灼插图:陈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