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8期
我的爸爸是教师
作者:张 港
然而稍大一些,我就再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爸爸是老师了。
那时候,我家很穷,但是因为没有不穷过,最初一点也没有感觉。邻居于司机的老娘死了,找胆大的小伙子守灵,我也跟了去。这夜,我吃了从来没有吃过的食物,肉都剩下了,我还头一回喝了酒。司机的家那么的不穷,司机的孩子有那么多小人书。迷迷糊糊我说:“我爸也当过司机。”迷迷糊糊听大人说:“其实,你爸是有点儿白瞎了,论体格,他当装卸工都行。”这我才明白,大人全不拿爸爸当回事,爸爸的位置远在司机与装卸工之下,尊敬他的,只有我和学生。
从那时起,我对爸爸有了一肚子意见。吃东西时,我说“人家于司机……”交学费时,我说“人家于司机……”奶奶病重了,爸爸张罗不来钱,就呆呆坐着。等弟弟们全回来了,他极为伤心地问:“你们大了,想干什么?”我第一个说:“当司机!”一个弟弟说当警察,一个说当电工。爸爸叹了好几口气:“你们,谁也不兴当教员!”我记牢了这话,决心当司机。
考试我得了75分,老师说:“嗯!老师的孩子,就得这么点分?”我真的想哭。爸爸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学习,我问他时,他就说:“字典,有字典。”爸爸有不少书,可是他不让我看,他说:“这是大人看的。”我家有个缝子很大的大木箱,装的全是破烂与书,我就躲里面,对着缝看爸爸不让看的书。在箱子里,我看了《上尉的女儿》、《静静的顿河》。看完后,我明白了,这是苏修的东西,大人也是不可以看的。
初二没完,我就上山下乡了,走时,爸爸给背包里打进一本字典、一本地图册,说:“种地也少不了字典。”在乡下,我一直想着开拖拉机,可一直是种地。累了,饿了,闲了,我就拿字典和地图当书看,幸运时才能找着别的有字的东西。
1977年,可以高考了!我写信问爸爸志愿怎么报,他回信:“……还是报师范……”“你们谁也不兴当教员”这话我一直记得牢牢,怎么还是当教师?我又是一封信,爸爸回信说:“……现在好了,还是报师范……”就这样我进了师范,就这样我当了老师。
我虽然早不想当司机了,但是对老师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为了工资我硬着头皮报到了。接待我的校长看了看我的材料,又看了看我的材料:“咦!你是……你爸爸也是老师吧?”校长喊了好几个人,说:“这是张老师的儿子!张老师的儿子到咱这儿了!”一屋子人全盯着我,好像我是个了不起的人。
当上教师,我这才知道,爸爸的名字就是一面“学高”“身正”的旗帜;我才知道,爸爸在那么苦的时候也没有放弃教书的原因。当我听他的话考师范的时候,爸爸一定心里甜甜的。
班里有个学习最不行的学生,我依例是找家长。家长一面说话一面拉我的手就是不放:“张老师啊,张老师!你不知道,我就是你爸爸教出来的。咱们是父一辈子一辈呀!你又教我的儿子了。”我看他马上就得哭了,忙给他倒水。他水也不接,只管说:“那时候,我也学习不好,还不如我这个小子。张老师,你爸爸,唉呀,那是手把手呀……”他掏出手绢,呜地一抽,哭了出来,“张老师……呜呜……硬是送我上了大学……你你,你,也能行……”
我难受死了。爸爸的愿望是让我当和他一样的老师,家长以为我这老师的儿子一定会像爸爸一样教好他们的孩子。可是我,我是在对付,我是在混日子,我在等着不当老师的调令。我是老师的儿子么?我是人家认为的老师的儿子么?
回家我就跟爸爸说:“我想一直干下去,不想别的了!”这晚,爸爸跟妈妈要了酒,脸红红时,他翻出一大摞本子又一大摞本子又一大摞本子:“看,这是七五年那届,王玉明,工程师,葛洲坝的工程师。赵小娟,医生,显微外科专家。这个,李顺晨,军人,在帕米尔当过兵……这个……这个……”他不理妈妈左一回右一回的催促,只管说着,说过去的自己说我的将来,说《岳阳楼记》说上间操……全不顾我的接受,用了“填鸭式”,还问我要了烟。说得天都快亮了,他一句“看你了……”忽的倒头躺下,说困得不行得睡了。我知道,爸爸哭了,因为他不退休不行了。
爸爸啊,我的爸爸,我的不会打车不会用手机的当教师的爸爸,在你不得不离开课堂的时候,我才了解你的丰富。我实实在在地想也能成为你。
责编:叶万军插图:虞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