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8期

亦师亦友

作者:李镇西




  在听朱老师的课之前,我已经听过其他博导的课了:王金福老师丝丝入扣的逻辑力量,崔绪治老师出口成章的诗化语言,任平老师恣肆汪洋的思想波涛……无不让我醍醐灌顶,心灵在受到撞击的同时舒展而奔放,并期盼着下一次上课。
  带着同样的期盼,我走进了朱老师的课堂。坦率地说,朱老师的课并不以语言魅力见长,但同样具有吸引力。这种吸引力与其说来自他的学问,不如说来自他身上自然而然体现出来的亲切。这样说吧,上其他老师的课,我会感到学问的高贵与深不可测;上朱老师的课,我却会感到学问就在我的生活中触手可及。面对其他教授,我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敬之情;而在朱老师的课堂上,我每每会忘记他是老师,因为他总是以商量的口吻与我们四个博士生一起平等地探讨。朱老师上课,完全没有我原来想像中的“口若悬河”“气贯长虹”“高屋建瓴”“披荆斩棘”的气势,他总是笑眯眯地听我们聊天或者与我们聊天。一上课,他总是这样开头:“我们今天来讨论一下……”于是他便抛出个话题,“师生关系”、“教师公平”、“教育民主”等等,然后叫我们各自聊聊自己的想法。“你说呢?”“你的看法如何?”“嗯,很好!还有没有补充?”……这是他授课的常用语。等到他发言时,往往这样开头:“我是这样看这个问题的……”“我们可不可以这样来看这个问题……”话并不多,但往往画龙点睛,于朴素晓畅中流淌出深刻,但绝不阻挡我们思维的飞翔,更无居高临下的“学术威严”。
  三年来,朱老师对博士生的态度基调是宽容,哪怕他不同意我们的观点,也不轻易批评,而是以商量的口吻予以引导。
  记得有一次上课,朱老师谈到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我表示不同意,当即和朱老师争论起来:“我以前一直以为杜威是儿童中心主义,但最近看了杜威的著作,我感到他虽然在教育的具体过程中提倡充分尊重儿童的兴趣,但从根本上说,他还是社会本位,而不是儿童本位。他的整个教育目的都是服从于社会的。”
  所谓“争论”,其实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感觉,因为朱老师并没有和我争论,他听完了我的话,没有表示赞同或反对,而是依然微笑着说:“嗯,这个问题当然还可以讨论。不过,我建议你多读一些他的著作,然后再做结论,这样是不是要好些呢?”
  后来,我更广泛地读了一些杜威的书,于是在我的博士论文中有这样一段——
  有人以杜威提倡“儿童中心主义”为理由,认为其教育目的观是“个人本位”,也有人以杜威主张“实用主义”为理由,认为其教育目的观是“社会本位”。事实上,在杜威那里,儿童是教育的出发点,社会是教育的归宿点,正像两点之间形成一条直线一般,在教育出发点的儿童和教育归宿点的社会之间,形成了教育历程。由此我们看到,个人与社会的统一或者说个人的生长与社会的改造的统一,正是杜威所思考并追求的教育目的。
  朱老师可能已经忘记了那次“争论”,但我忘不了——正是他看似淡淡的几句话,把我的思考引向了深入,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曾经有一个网友和我说,朱老师在网上给他留下的最深印象,是博大的胸襟。无论有人冲着朱老师贴出怎样“大不敬”的帖子,朱老师从来都是呵呵一笑而已,从不往心里去。其实,和朱老师零距离接触,我早就感受到他博大的胸襟了。作为博导,他这种胸襟体现为虚心听取他人的不同意见,包括向学生学习。
  我敬重朱老师,但决不盲从。他多次说我把他拉进了网站,呵呵,这是我“不听他的话”的一个典型例子,也是“他听我的话”的一个有趣故事。最近他在一篇文章中写到我时,还专门说到这事儿——
  李镇西特别喜欢网络。经常在课堂上说起“网事”。我曾当面“批评”他,不要像中学生那样沉湎网络!但是,他依然我行我素。更有意思的是,有一天,他和晓骏、卫星等竟然密谋把我拉下水,拖进了网。他们说,著名学者都有自己的网站,朱老师当然应该有!就这样,去年六月,我们的网站开张了。
  还有一件事,那便是对翔宇集团的看法。我多次去翔宇集团,觉得翔宇集团买下宝应中学是一次成功的办学体制改革。但当时朱老师还不太了解翔宇,刚听我说翔宇把宝应最好的中学买下了,他马上说:“我认为这不对!你要买就应该买最差的学校!”当时我没有和他多争论,只是说:“有时间你最好亲自去看看。”于是,朱老师便去了。考察的结果,是朱老师改变了对翔宇的看法,对卢志文的改革赞口不绝,甚至以后在许多场合,他都为民办教育的生存呐喊。
  朱老师就是这样,哪怕是学生的意见,只要他认为对,就虚心采纳;从不因所谓“老师的尊严”“博导的面子”而固执己见,真正是虚怀若谷!他这也是在用自己的行动教我们如何在做学问中做人,或者说如何在做人中做学问。
  因为没有读过硕士,基础不算好,又长期在一线工作,纯理论的思考不多,我因此常常觉得自己不如别人;特别是英语基础差,每每自卑。
  朱老师总是对我说:“没问题!”“没问题”是他对我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
  正是在他的鼓励下,我拿出了比别人更多的毅力和时间刻苦攻读。常常在深夜12点以后,我还在啃理论书,零晨4点一过就起来背英语单词!有一天,朱老师告诉我:“我问了其他博导,他们都说你是最勤奋的学生!”这点我问心无愧。我总是在心里告诉自己:不是有人怀疑朱老师招我做博士生的动机,也怀疑我李镇西这个博士的分量吗?我就是要为朱老师争气,也为我自己争气!
  开始博士论文的写作了,朱老师问我选什么题目,我不假思索地说:“民主教育!”朱老师一如既往地鼓励我:“好,你就写这个吧!你有长期一线教育的经历,一定能够写好的。”
  可是,我也说了我的顾虑:“我怕写不好。”
  “为什么?”
  “那种所谓学究气的文章我不会写。”
  朱老师朗声说道:“没问题!你大胆地进行写作创新!只要言之有物,有思想,用散文笔法写论文,有什么不可以?我就希望你能写出与众不同的博士论文来!”
  正是在朱老师的鼓励下,我开始大胆地按我的写作风格写博士论文。在写作过程中,我在成都家里常常就一些问题打电话向他请教,他总是给我以具体的指导,有时也给我寄来一些相关资料。我感到他的指导不是把我的思维纳入他的思想,而是充分发现我思想中的积极因素,然后将其升华扩展,同时又尽可能给我更多的资料选择,拓宽我的视野与思路。
  今年四月我赴苏州参加预答辩,之前准备将论文草稿印一份给朱老师,但当时他正要去北京开会,我怕影响他,有些犹豫。他说:“没问题!我在飞机上可以看,开会也可以看的!呵呵!”
  他是预答辩的前一天才从北京回来的,回来后立即给我打电话,说要当面给我谈论文,但因为他的公务相当繁忙,便约定晚上吃饭时边吃边谈。
  那天晚上是苏州工读学校的校长请吃饭。约定的时间到了,朱老师却仍被公务缠绕,来电话叫我们先吃着,不要等他。但我们哪能不等呢?好不容易等到他来了,诸位正要举杯,朱老师却扬扬手中那本论文说:“你们吃着吧,我先和镇西谈谈论文!”
  就这样,就在丰盛的饭桌旁,朱老师与我谈起了博士论文,一页一页地给我指点:“这里,对传统教育是不是否定得多了一些?”“我认为,平等是民主的灵魂,其他都是派生的。当然这只是我的观点,供你参考。”“你这一节写的是中国民主的进程,但我认为应该写中国民主思想的进程。你说呢……”
  仍然是平等协商的口吻,但朱老师的指导非常细致。我看着我的论文,几乎每一页都留有他批改的痕迹,密密麻麻的,连错别字都一一改正了。我很感动——短短两天,在飞机上,在会场上,朱老师读我的论文竟是如此之细致!
  当天晚上回到寝室,我再次拿出论文翻看,仔细研究朱老师的批改,感到朱老师对我既宽容得近乎客气,又严格得一丝不苟。说他“宽容得近乎客气”,是因为他的每一条修改意见都充满了对我的尊重,都是以商量的口吻给我批出,比如:“出处也是尊重作者和出版者的形式,也是‘民主’吧?一笑。”看着这“一笑”二字,我眼前便马上浮现出朱老师那真诚的笑容。说他“严格得一丝不苟”,是因为他对我许多地方的修改,严密准确得到了近乎“苟求”的程度——不仅仅是把诸如“人格的感染”改成“人格的引领”、“民主教育思辨”改成“民主教育的思想源流”之类,甚至连错别字、掉字等打印错误都一一帮我改正了,朱老师心细得连一个英文字母的错误都没有放过!
  预答辩后,眼看着论文答辩的日期一天天临近,我有些莫名地紧张起来。
  毕竟是博士论文答辩,我三年的心血是否能被承认,全在此一举!我在网上给朱老师发去短消息:“我很紧张,怎么办?”
  很快收到他的回信,很短:“No problem!”但就这一句,让我心里踏实了!
  2003年6月1日下午,博士论文答辩委员会的电话打到了我的家里。手握话筒,我镇定地陈述着论文的内容,并从容回答着导师们的提问。尽管在整个过程中,我没有听到朱老师的声音,但我能够感觉到他那充满鼓励的目光。
  答辩结束后30分钟,电话又来了,是任平教授热情的声音:“李镇西,告诉你,经过刚才各位委员投票,你的博士论文通过了!祝贺你!”
  我不住地说:“谢谢!谢谢各位老师!”
  正当我觉得大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朱老师把电话打到我办公室,一一给我转达各位评委对论文的看法:“对你的夸奖我就不说了,我只说他们提的意见!当然,这些意见也只供你参考!虽然答辩通过了,但我还是希望你的论文能够继续修改得更完美一些!”
  对着话筒,我用笔一一记下朱老师转达的意见,然后情不自禁再次拿起那本被朱老师修改过的论文草稿,久久凝视着——
  这是一件珍贵的文物,我一定要永远珍藏!
  责编: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