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6期

“老师,你把我的名字叫错了”

作者:叶兴建




  “聪明”的做法
  
  师大中文系毕业后我去一所中学任教,教初二两个班的语文,兼一个班的班主任。在登讲台之前,我给自己做了细致、周全的准备。比如,在点名时我考虑到了碰见不认识的字该怎么处理。我想到的处理方案是,先跳过这个不认识的名字,点名结束后再询问谁的名字没有点到。如果那个同学站起来说他(她)的名字没有点到,我就会接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呀。这是一个很老套可也很实用的方法。
  没想到,第二天上课点名时,我还真碰到一个叫张海昶的同学。坦白说,这个“昶”字我第一次遇到,压根儿不认识。于是,我按原计划跳过他的名字,点完名后,我便大声问:“有谁的名字没有点到吗?”
  “老师,你把我的名字给漏了。”果不其然,一个瘦小的男生站起来。
  “哦,你叫什么名字呢?”我为自己的考虑而窃喜。
  “老师,我叫张海永。”瘦小男孩低着头,红着脸不安地说。
  我一边装模作样寻找着他的名字,一边说:“真是抱歉,把你的名字给漏了。”
  
  愚笨被捉弄
  
  
  一个月后,语言教研组的教师、领导要来听我的课,检查我的教学效果和教学能力。为了活跃课堂气氛,课堂上,我时而眉飞色舞地旁征博引,时而点名提问,让学生主动加入到课堂中来。很快大家的情绪被我调动起来,争相发言。听课的教师不时颔首点头。我有点飘飘欲仙。
  “张海永(昶)同学,请你起来说说……”在课堂快要结束时,我发现平时不苟言笑的张海昶终于举起了手。
  张海昶一动也不动,用漠然的表情盯着黑板。
  “张海永同学,请你起来回答……”我又叫了一遍,语气也提高了几个分贝,也许他没有听到吧。
  仍没有半点反应。
  我走到张海昶的跟前,用手摸了摸他的头,温和地对他说:“张海永同学,上课可不能走神,老师在叫你回答问题呢?”
  不料,话音刚落,那个张海昶忽地站了起来,一改往日的拘谨和羞涩,嘶着嗓门竹筒倒黄豆般回答:“老师,我不知道你叫的是我,我的名字不叫张海永,我的名字叫张海昶,地球人都知道。”说完后还来了个经典的赵本山动作。
  课堂一下骚动了起来,全班哄堂大笑。在学生和听课教师肆意夸张的笑混成一片的同时,我还分明听到一阵阵窃窃私语:连个昶字也不认识,还口口声声自诩是师大中文系毕业出来的。我立马羞得像微波炉里的玉米粒,迅速膨胀成了爆米花。如果地下有个洞,我肯定会一下蹦进去。
  回到办公室后,我特意查了查字典,发现那个昶字确实是念昶(与场同音),不念“永”。可张海昶为什么要骗我说念“永”呢?难道他是故意留一手,然后等到关键时刻捉弄我吗?
  想到这,我有些后怕了,真是个不一般的男孩呀,平时拘谨、文静,却是满肚子的坏水和心眼。我把这种人比喻成“筛子人”,表面老实,其实心眼太多。
  
  不被关心的“筛子人”
  
  
  以后的日子,我兢兢业业地教着我的课,管理着学生。学生好像很快就忘却了那段小插曲,没有因此对我另眼相看。
  但,那个张海昶似乎比以前更内向了,几乎不和别人说话,上课也不敢看黑板,更不敢正眼和我对视。有时在半道狭路相逢,也会吓得惊鹿般四处逃窜。他是个“筛子人”,别被表面现象迷惑,说不定在某个关键时刻又会突然跳了出来狠狠地螫你一下,我默默对自己说。
  进入初三后,我整天被写教案、改试卷、补课等负荷和无形的升学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我很少关注那些像张海昶这类被我私下打入冷宫的差生了。有几次,我也想出于假惺惺的人道主义,找成绩每况愈下的张海昶谈谈,但一想起他说那句“地球人都知道”时摇头晃脑的夸张表情,我又放弃了。不是我心胸狭窄、耿耿于怀,而是他的成绩实在是差到根本不值得我关注了。
  中考后,张海昶在我意料中落榜了。但我不在乎,因为我的其他学生考得很好,60个学生有50个考取了重点高中,剩下的10个有6个考取了普通高中,其他三个够了职业高中的分数,真正落榜的就张海昶一人。我创了学校有史以来的最好成绩。
  那个晚上,胸佩大红花的我与其他教师从酒楼出来,走在小城的街道,当一股凉爽爽的风迎面吹来,我瞬间有了一种事业有成的满足、惬意感。工作才两年,就有这样的成绩,我不曾料到。
  “卖烧烤哩,又香又辣的野味烧烤哩……”一阵似曾相识的叫卖声把我吸引住了。
  “先生,要烧烤吗?辣的还是不辣的?”见我转过身来,摊主兴冲冲地对着我叫了起来。
  尽管我已是腆着胀鼓鼓的肚皮,可迎面扑鼻而来的野味香气实在诱人。再定睛一看,嘿,那人怎么这么熟悉,他不就是我的学生张海昶吗。
  “叶老师,是你?”张海昶也认出我了。
  “你不打算上学了吗?”我猛然一惊,内心忽地闪过的那么一丁点儿不安也旋即被一种无所谓代替,他不过是我所有学生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而已。
  “没考上高中,家里拿不出钱。”张海昶低下了头,消瘦、稚气未脱的脸庞露出丝丝对读书的渴望。尔后,他又抬起头认真地对我说,“叶老师,真对不起,班里就我一人没考上,拖你后腿了。”语气充满诚恳和不安。
  我没有安慰他,而是在随后赶来的同事的簇拥下,一边晃悠悠地打着饱嗝,一边哼着小调走了。卖烧烤有什么不好,一样可以赚大钱!
  
  真相被揭开,我悔意难当
  
  以后的几年,我越发努力、尽心地工作,成绩也越来越突出,我连续获得县先进工作者、县优秀人民教师、中学高级教师等一连串荣誉。
  5年后的寒假,一群学生回来看我,他们是我的第一届学生。如今分布在全国的许多大学,我为他们感到骄傲。师生相聚,自是格外高兴,我们都沉浸在当年幸福的回忆当中。
  “叶老师,你还记得那个张海昶吗?”忽然,当年我最为偏爱的学生张伟对我说。
  “记得,不就是那年惟一落榜的张海昶吗。”记忆中的短暂搜索后,我有了印象,“那时的他,总是焉不拉叽的,好像营养不良。”
  “他的家庭条件不好。那年,他的母亲得了突发性神经紊乱,成了一个疯子。”张伟缓缓地说。我猛然一颤,为自己的失职不寒而栗。
  “其实,张海昶很爱学习,他的作文写得特棒,他落榜有很大一部分责任在我……”
  “不怪你,是他自己学习不用功。”我安慰张伟。
  “叶老师,你还记得你上第一堂课时的那次点名事件吗?其实,是我安排他这样做的……”
  “叶老师,不能怪张伟一个人,是我们大家安排的……”其他学生蜂拥而上,围着我道歉。
  “这究竟怎么回事?”我不安地问。
  “是这样的,在你接管我们之前,我们已经换了3位班主任了。每一位新班主任点名时总要把张海昶的名字给落下,到最后便问谁的名字没有点到。后来,我们发现,那些老师其实都是故意的,因为他们根本不认识这个昶字。你来了之后,我们便和张海昶商量,如果你也这样,就要他故意出出你的丑,治治你们这些作为教师不该有的虚伪,于是便合力导演了这出戏。但我们没料到,这场戏给张海昶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负担。其实,张海昶生性怯弱,不同意这样做,在我们全体同学的威逼下,他才勉强答应的……”
  “所以,你们集体来向我道歉……”
  “也不全是,叶老师,你或许还不知道,张海昶他……他已经去世了,就在两个月前……”
  “怎么会这样?”我惊悸得不知所措。
  “我们学校盖新教学大楼,海昶来建筑工地做小工,在搅拌水泥时被高空落下的砖块砸中……就在前一天,海昶还向我问一个自学难题。临死时他身上还揣着一本自学考试的书,就差一门,他就可以拿到大专文凭了……”
  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合格、优秀的人民教师,现在发现,我不是。
  学生走后,我把客厅挂着的满满一墙壁的奖状和匾牌统统卸了下来。我不配拥有它们,更没有炫耀的资格——我用狭隘、漠然和虚伪扼杀了一颗向上驿动的心。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会对那双渴求的眼睛,伸出我最真诚的双手,对我的学生说一声,对不起。
  (文安元荐自《风流一代》2003年3月上)
   责编:叶万军插图:虞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