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4期

作文课

作者:[伊朗]拉·帕尔维兹




  教室被柑桔树浓密的枝叶遮蔽得十分昏暗。黑板刚刚用破布擦过,粉笔灰纷纷扬扬地弥散着,不断地冲进我们的肺中。这时老师还没有来。
  长满头癣的赛义德·玛赫姆德坐在我的前面。他把一根锯条熟练地插进桌缝,再用金属片拔动它,之后立刻把耳朵贴紧桌面,听那单调而悦耳的响声。阿克巴尔·阿卡则用小刀在墙上刻着自己的名字,还在名字周围绘上花朵和夜莺。而阿巴斯却在赶做落下的作业。
  “起立!”孩子们一起站立起来,作文老师走进教室。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上个星期,老师是这样布置作文题的:
  “你们给自己的父亲写一封信,要求他在你们考试完放暑假以后,带你们到别墅去玩。”
  作文的内容不同,写作方式也就有所不同。大致可以分为两种。
  诸如叙述一件或几件事情:或者给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朋友写信;或者论述正义、忠厚、诚实等等问题——这些内容,可采取记述或论说的口气写,属于第一种。
  某某大人!我愿为您奉献一切,并衷心祝愿您幸福、安康。只要主使您保持健康,我就要为您向主膜拜、祈祷——这种祈愿式的写法属于第二种。
  当然大家都很清楚,人最优秀的品德莫过于诚实。只要有了诚实,我也会变得高尚。
  第二种形式的作文,通常都缺乏充实的内容,只是不断地重复着祷告,堆砌许多无用词藻,十分枯燥乏味,甚至有时还以几句毫无意义的歪诗作结尾。记得,每到作文课快上完的时候,那些啰里啰嗦的词藻使我觉得教室简直成了一个大垃圾箱,而老师和同学竟然能叫这些僵死干瘪的词语飘动起来。
  那天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朗读那封要求去别墅的信。这些作文简直令人作呕。最后轮到阿卡拉希姆。他是个穷学生,但在班上却颇受尊敬。因为他既有主见,又待人和气;此外,他的见识也远比我们要广。他和我们不一样,他同社会上的人们交往很多。因为他像是家里的仆人,面包、肉、鸡、油、柴等等什么都需要他采买,他经常光顾杂货店、果品店、食品店这些地方,所以很了解社会,胆识也远远超过我们。老师说:
  “阿卡拉希姆,到前面来!念一念你的作文吧!”
  “是!”阿卡拉希姆立刻站起身来,往上提了提打满补丁的裤子,眼睛向四周扫视了一下,便拿起作文本,走到讲桌前面,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怎么不念呢?孩子,念哪!”
  阿卡拉希姆哽咽起来,就像有个什么重物压在他的肩上,迫使他的腰弯曲下来,使他那近视的眼睛几乎贴到作文本上。他含着眼泪,颤抖着读了起来:
  “爸爸!我的脾气很坏的、经常发火的爸爸!老师大概由于自己生活得很舒适,就认为所有的学生也都如此,却丝毫不了解我正生活在怎样一个所谓‘家’的‘地狱’中呢!他对于您的暴躁和我的可怜竟然一无所知,不管我们的生活境况如何,竟让我给您写一封信,要求您在暑假带我到别墅去。‘别墅’——多么美好的字眼哪!在花园里采摘美丽的鲜花;在水渠边嬉戏,向同伴们身上撩水;追赶那些女孩子们,揪住她们的长辫子,缠在手上,欺负她们,把她们打哭;爬到树上去玩;用绳子系在树枝上,打秋千;捏掉麦穗,用麦管做成笛子吹;爬过邻近花园的篱笆,去偷浆果;爬山;赛跑。晚上,疲乏了,便偎依在奶奶的身边,听她讲故事……多么幸福哇!老师要求您的正是这些。但是,我不知道您的‘别墅’究竟是什么样子啊!
  他怎能知道,代替别墅的,却是每天早晨您对我的鞭笞,用脚把我从梦中踢醒,叫我起来去买面包。他怎么知道我的惟一愿望并不是去别墅,而是能看到哪怕一次父亲的笑容。教师从没来过我们家,怎能知道我们家里不曾有过一刻的平静,可怖的吼声总在屋子的空间回荡着。
  他丝毫不知道您总是同妈妈吵架,妈妈也对您斥骂不休。而我是那么可怜,就像两块磨盘中的一颗麦粒,任凭压磨。老师十分严肃认真,但他哪里知道,每天晚上我还没来得及做完作业,就必须拿着瓶子去为您打酒。我这么可怜,却要我去想像别墅多么好玩;要我也像其他同学那样,要求父亲把我带到避暑胜地去玩,看来我只有造假,只有说谎了。
  并非我不想去别墅,而是我更需要一种最起码的爱抚和温暖。我的愿望不过是:当我熟睡时,不是用打骂,而是轻轻地把我唤醒。晚间,您不要喝得酩酊大醉,逼我穿过那黑黢黢的令人恐怖的小巷去为您打酒。假如我买了乳酪、肉、面包……不要百般挑剔,让我再跑一次杂货店、肉店、食品店,把刚刚买来的东西都退回去,引起商店的人对我的冷嘲热讽。我简直受不了他们的凌辱。
  我不要求去别墅,只愿能有一天不要逼着我到市场去遭受那些商人们的嘲弄和讥讽。他们欺负我, 我却无力对付他们,因此总是吃亏。我委曲,想哭,但哭又有什么用呢?
  亲爱的爸爸!我不要求去别墅,只希望能有一天您不再同妈妈吵架,妈妈也不和您对骂。我爱您,也爱妈妈,你们一打起来,我该怎么办呢?
  难道我能帮着妈妈去骂您吗?或者我能站在您一边去欺负妈妈吗?为什么我们之间不能相亲相爱、互相体贴呢?为什么非要把我们家变成一个黑洞洞的墓穴呢?
  我不要求去别墅,只愿这个黑暗的墓穴光明起来,使我能感到家庭的温暖!”
  这时,阿卡拉希姆失声痛哭起来。教室一片沉寂。老师双手捂着脸。我看到泪水从他的眼角滴落到书本上。老师说道:“阿卡拉希姆,你把我的心撕碎了!回到座位上去吧,我再也听不下去了。”
  (朱石林荐自《星火》2002年9月A版)
  责编:欧阳灼插图:甘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