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2期

午睡的故事

作者:张映春




  当初中班主任有将近半年的中午陪睡。陪午睡虽是不小的负担,却也有无穷的乐趣,十几年前的一幕幕还历历如在眼前。
  
  一
  
  记得那是初三年级,学生好辛苦,睡眠普遍不足,又逢春夏之交,午睡秩序自然很好,我也跟着沾光,可以伏在讲台上或在办公室睡上一会儿。可问题也随之而来,睡得香,就醒得慢,上课了还有人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睡得最沉的是一个叫谷涵梅的女生,没哪次不是老师叫醒或是同学推醒的。她脸圆圆的,身材胖胖的,成绩很一般。可她心地纯,人缘好,每次醒来总是伸一下舌头以示抱歉,拍拍脑袋自责一番,时间一长,全班再没一个人笑话她,还有人羡慕她的“能睡”。
  那天她睡得特沉。下午第一节是我的语文课,我走进教室,同桌就推了她几下。她抬起了头,眼睛没睁开,身子晃动了几下又伏着睡了;同桌又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可她压根儿不知道已经上课,当然也没发现讲台边的我,与往常一样,她迷迷糊糊地跑到教室外面,用自来水冲脸去了。有同学窃笑起来,我也忍俊不禁。这时候如果宣布上课,她进来时可就难堪极了,一个初三快毕业的女生要的是面子,何况,也不能把好睡觉当成过错批评。我忽生一计,说:“同学们,我们一起再睡几分钟吧。”大家似乎很快明白了我的用心,除了极个别调皮鬼瞟着门口等看笑话外,大多又伏着“睡”起来。两三分钟,谷涵梅来了,她终于从懵懵懂懂中解脱出来,完全清醒了,脚步轻快地走进了教室。看到眼前的情景,她似有“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走到我身边,轻轻地说:“老师,别的班上课了。”多好的孩子,一个憨得可爱的女孩子,她把一颗清澈透明的心亮在了大家眼前。初三的孩子懂事了,没人感到好笑,反而肃然而生敬意。“噢,谢谢,谢谢你的提醒。同学们,我们上课吧。”“起立——”班长一呼,全班整整齐齐地立着,我竟忘了还礼。大家静静地立着,如同虔诚地接受着真诚和善良的洗礼,如同要把油然涌起的敬意送给她,送给三年来寡言少语不曾闪过光的谷涵梅同学。
  升入高中后,她给我来过一封信,其中写道:“……后来我知道了真相,我真的很感激,感激你和同学们宽容了我的可笑,给足了我的面子。不过,我至今也改不了贪睡的毛病,高中的同学都称我‘憨妹’,这称呼倒很温馨的。管它呢,睡得沉睡得香,那是福气……”
  
  二
  
  下一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初一的小男孩,我当了一回配角。
  十几年前的农村,并不是家家都有电视看,大人孩子只得早早地睡觉。李林峰是个午睡睡不着的人,因为他头天晚上睡得早,第二天起得却不算早,白天七八节课,他一个哈欠也没有。不过成绩很好,并不“死用功”,上课特认真,平时也挺机灵。机灵的孩子往往调皮,午睡就是李林峰既难捱又开心的时刻。那时午睡流行同桌二人一个睡板凳一个睡课桌,一人一天换着来。可不管在上在下,李林峰都叫同桌睡不成。睡下面,他就用手挠上面同学的脚掌;睡上面,他就用脚揉下面同学的肚子。他还有一样拿手好戏:用一张纸片在别人的脸上轻轻点一下划一下,让朦胧中的同学误以为苍蝇爬动,不由自主地“啪”的一掌打在脸上,他便很开心地窃笑一番。只为午睡,换了三个同桌倒有四个告状,我的劝说、批评已一点不管用了,我决意整治他一下。
  那天午睡前我与李林峰的同桌王昕约好了。铃声过后,教室里逐渐安宁了,李林峰也闭上眼睛,平静地躺着。见我示意,王昕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那个位置。我如猫爪落地轻柔无声地躺到了板凳上,李林峰丝毫没察觉,因为他两眼未睁。约摸十来分钟,“表演”开始了,果然,他的右脚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肚皮上。当然,没把重量全落下,他显然是稍稍往上提着的;紧接着,他熟练地起动了不知哪个关节的旋转。我分明感到了那只小脚的柔软、温热。转着,揉着,顺着几圈,逆着几圈,用时的间隔,用力的轻重,那么均匀,那么恰到好处,挺有趣的,挺舒服的,这小子以后说不准就是一名按摩师。在我只觉得是一种享受而不想暴露身份时,他却突然改用脚趾夹我的肚皮了,如同电视换了频道,节目完全不同了,又疼又痒。我下意识地用手推了推那条腿,可那只小脚压得更重夹得更紧了。我左手抓紧那只脚,右手用力刮着脚掌心,终于,李林峰忍不住笑出声来,侧脸往下一看,他立刻傻了眼:“张老师——”他没喊出声,想必他的喉咙口噎了一下,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又好气又好笑,坐起身来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一脸惊慌,手足无措,那条腿还挂在桌沿边。立刻,我有些内疚, 将他狠
  一顿的念头已无影无踪,我的不算光明磊落的手段制造了他的惶恐;他确实打扰了别人,可我带给他的却是更为隐性的伤害。我怀着打错了孩子、打重了孩子的愧疚,弥补着自己的过失。我把那柔嫩的小腿托上了桌面,笑着摸摸他的头,附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没关系,真的。等你长大了,老师请你推拿按摩。”我不知道,他的心绪能不能平静下来。庆幸的是,后来的午睡李林峰虽然还有些小动作,但仍然很活泼很机灵、并不恨我怕我,我知道,那颗童心没有破损。
  
  三
  
  初二时候的那个故事,称得上一场“闹剧”,也是“喜剧”,我和全班学生发现了一位“英雄”,真切地感受了“英雄”的义举与柔情。
  那时的农村中学,还有不少的老教室,坡顶屋,水泥梁,空心墙,土地面,什么鸟窝、鼠窝、蛇窝多的是。而农村孩子的家居房也大多如此,并不觉得条件差,更没整天地提心吊胆。那天午睡开始不久,学生已大多入眠,入睡慢和无法入睡的也都在闭目养神,教室里安静极了。趁着这当儿,我去隔壁办公室倒杯水。突然,我觉得教室里骚动起来,有大呼小叫声,有桌凳碰撞声,也有嘻笑叫好声。一个女生急匆匆跑来:“老师,蛇——”“蛇?”“房顶上掉下一条大蛇!”我急奔而去,只见教室里乱作一团。班上一个叫周强的男生正扮演着“舞蛇壮士”,他已制服了那条从天而降的“小龙”。只见他右手靠蛇头捏着,左手舞着蛇尾,把蛇身搭在肩背。那条蛇青灰色的,足有一米多长,手电筒粗,拼命地挣扎着,蛇身如同一串“S”首尾相连。他正一会儿把蛇头指向这边,一会儿把蛇尾舞向那边,所向之处,无不一片惊叫。有的远远地站在教室后面,有的萎缩在课桌底下避难,有的远远地在一旁拍着胸口,几个女生还吓出了眼泪。见我来了,他又把蛇头指向我,我下意识地避让着。“周强,放下,你放下!”“老师,是家蛇,没毒。”“什么‘老师是家蛇’,你是‘野蛇’?这么粗野!”我这样嚷着,却一点不起效果。他穿着一件通红的小背心,满脸飞扬的神采,使着劲的双臂上几小块肌肉凸起来,活脱脱一个马戏团的小演员。我知道,他素来好表现,今天又做了一件无人敢为的壮举,他正在兴头上,正亢奋着,正享受着,他乐在玩蛇,并非恶作剧。大家都觉得有些好玩了,我不需要制止他,也无法制止他。“行了行了,扔出去吧!”我只得好言相劝。“老师,我来把它杀了,蛇皮给数学老师做二胡,蛇胆给您泡酒治近视,这蛇肉……”“算了算了,我可没胆子吃蛇胆。”“不能杀,蛇是老鼠的天敌,应该放生!”“卖给收蛇的!”“对!卖钱!”“做班费!”同学们嚷着,各有主意。“卖钱,我同意,还是你去吧。”我爽快地表态。“街上就有收蛇的,我去!”他用自己的那件厚褂子把蛇包扎起来。“看你,这是冬天的衣服,卖了钱买件好看的汗衫吧。”他是个家庭很困难的孩子,我觉得我给他出了个不错的主意。周强拉着两个同学,一溜烟似的往街上跑去。
  离午睡下课还有半小时,我让学生自习,可都静不下来,都说怕死了,吓得要命,都说周强胆大、内行。是的,要不是周强挺身而出,大家还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哩,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这可比“武松打虎”意义大多了,武松是为了保全自家性命,而周强却是救众人于危难之中。对周强,我已不存一丝责怪,对他前两天撞碎了一块玻璃我也不想追究了。
  他们很快回来了。周强把一只大纸盒和一块钱放在讲台上,我挺纳闷。“老师,卖了10块钱,买了45支冰棍,9块;喏,还有一块赔玻璃。”我又惊又喜,不知说什么好。“快来拿吧,要化了!”周强招呼着同学,看那汗淋淋的笑脸,他还沉浸在兴奋之中。
  没有一丝风,天气很热,吮着冰棍,孩子们嘻嘻哈哈,甜滋滋、凉丝丝的。
  孩子真是一本书,一本千奇百怪、色彩斑斓的书,多少精彩的章节,多少深刻的寓意,只有在那特定的时空,我才能读到,才能读懂。
  责编:叶万军插图:陈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