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政变一个美丽的托词




  误读点评

  ●我们毫无疑问地接受了尧禅舜继的故事,并把它作为伟大人物的政治德性之一来看待。实际上呢,舜是发动了政变,强行夺取了权力。后来,启的儿子和大臣益发生了同样的争斗,终因一场流血结束了权力之争。

  ◎中国人大而化之的粗线条历史观,忽略了两个基本疑问:伟大的改革家王莽为什么一定要装神弄鬼般地让汉刘禅让;曹魏为什么也演了一套古装戏,而不直接了当地坐上皇位呢?

  一切都由对历史的误读而复杂化!

  只是汉献帝走下禅台时,不无揶揄的话揭穿了闹剧:“今天我算知道尧禅舜继是怎么回事了!”

  道德说教实在起不了多大作用,最后还要凭实力说话。

  ●没人参透柴进造反的动机。“外行看热闹”——中国人大多只是看热闹者,怎么会明白柴进就是刘裕的好徒弟呢。要知道鼓动别人造反也是一门艺术。

  虚构历史是中国儒家的两大看家本领之一,另一种本领则是按着自己的意志予以删削--或干脆不记,或对不合自己口味的给换一种说法。后者为笔削之法,早为有见地的历史学家所批判。如唐代大史学家刘知几指称孔丘所编《春秋》为“断烂朝报”;特别是对孔丘的“史学爱国主义”不大义为然,指责《春秋》关于鲁国的史事,“事无大小,苟涉嫌疑,动称耻讳,厚诬来世。”

  这正中了孔丘自己关于《春秋》作品的预言:“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儒家笔削历史的方法,已为历史所证,而虚构历史一端却隐于我们文化的精髓,成为史学贫血症的遗传基因。

  关于尧舜的是否存在,历来争议颇多。当代史学家顾颉刚就特疑此点,指出“周人心中最古的人是禹,到了孔子时有尧、舜,到战国时有黄帝、神农,到秦有三皇,到汉以后有盘古等”。这是疑古派的主要结论。文物考古尚未证实尧舜的确实存在,但是尧禅舜继却成了我们历史文明中的美谈。

  倘使孔丘通过他那个时代的考证,真地发现了尧舜存在的历史证物,但他的心思也不在考古上,而在于通过尧舜的典故给后人做一道德标本,寄托他自己空幻而美好的理想。孔兵赞叹尧“伟大啊!尧!崇高啊!天!只有尧能仿效!广大啊!老百姓简直不知道如何赞美他!崇高啊,他的成功!光明啊,他的礼制文采!”。(《论语·泰伯》)

  为了使尧的形象更加完整,成为标准的后世道德样本,孔丘对尧禅舜继的故事进行“孔版创作”。《论语·尧曰》中的记载如下:

  尧说:“啊!你,舜!上天的使命已经落到你身上了,要好好把握那种庸之道。如果天下老百姓贫穷困难,那你的地位也就完结了。”舜也这样地把位子交给了禹。

  此版本就是尧禅舜继的始源。一心以继孔子春秋笔法的大历史学家司马迁【注1】对此也深信不疑,在《五帝本纪》中进一步美化尧的明智,即在自己的儿子丹朱与外姓人舜之间,选择了后者。说:“把帝位给舜,对天下人有利,对丹朱不利;把帝位给丹朱,对丹朱有利,对天下人不利。我(尧)终不能以天下人受害为代价,达到满足儿子的目的。”

  如果这个事件是真实的,且能够成为传承的合法模式,显然它是古代部族民主的光辉典范。舜传给了禹,算是一个尊重宪法的选择的。但到了禹传位给益的时候,却发生了违宪事件。天下人皆认为禹的儿启贤明,去益而朝启,在诸侯们的推戴之下,启登上了天子位。而且,在这个过程中,益似乎很自知自明,一定要把禹传给自己的位子归还了禹的儿子启,自己避居箕山之阳。

  按《史记》的记载,这又是一个让贤的典范。但偏偏有扈氏不服,认为启不当继位,双方在甘(今陕西户县西南)地发生了军事冲突。这场战争十分重要,决定着新君的地位稳定与否,因此夏师出师前宣了誓,史称《甘誓》。在誓师大会上,夏启说:“啊!你们六军全体将士,我告诫你们:有扈氏轻慢五行,不遵守正德、利用、厚生三大政则,老天要断他的国运,现在我就奉天命讨伐他!”结果是,有扈氏被灭,慑于夏启的军事威力,“天下咸朝”。

  【注1】司马迁(公元前145-公元前86年),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人。曾从今文经学家董仲舒受《春秋》,又从古文经学家孔安国问故。其父司马谈是汉武帝时的太史令,元封三年(前108年)继父职。得读“金匮石室”藏书,继父志撰写《史记》。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因李陵降匈奴,他被株连受腐刑,但仍忍辱负重,撰写不辍并成书。推崇孔子,在《史记》中专列《孔子世家》,说:“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称撰写《史记》是继《春秋》而作,“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令人不解的是,既然人家益不愿干,甘心让位,为什么还有人“气不份儿”呢?

  离司马迁越近的历史,越能说明问题,越说明“禅位让贤”是一种带有美好愿望的虚构。看看秦始皇,他说:“从我开始叫始皇帝,我儿子叫二世,孙子叫三世,传诸万代而不绝”;再看看刘邦,他说:“皇位你们就别梦想了,王位呢也如此,从今以后不是姓刘的立为王,天下一定共同讨伐他。”

  好在历史发现,不断给后人揭开谜底。《竹书纪年》终于让儒家的虚构像一个个的肥皂泡在历史的阳光下,飞散、破灭。也好让后人理解:为什么从夏启到刘协,只勉强地演成了一回“尧禅舜继”的古装戏,而且事后的代价还那么大--中国自三国(公元221年)至隋统一(公元589年,灭陈),竟付出三百六十多年分裂、兵革、政乱的代价!

  《竹书纪年》是一种竹简书,发现于西晋太康三年即公元281年,由汲县(今河南省卫辉市)的战国古墓出土。古代学者经整理研究,认为它是战国时魏国史书,所记史事下限为魏襄王二十年即公元299年。《竹书纪年》对订证战国史料,尤有参考价值。清代以来,很多学者利用古本《纪年》校订《史记·六国年表》。经《竹书》订证,六国年表被发现存在许多错误。

  对战国以前的历史的订证作用,也同样有着重大意义。最重要的有两项:一是,舜继尧位的真相及相关事件;二是夏灭亡的人事原因。

  关于尧禅舜继的真实面目之记录不同于正统(或其他)文献。实为:“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关于伊尹与太甲争斗的记载亦不同于正统文献,实为:“伊尹放大(太)甲于桐,明自立也。伊尹即位,放大甲七年,大甲潜出桐,杀伊尹,乃立其子伊陟、伊奋,命复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

  关于末喜在夏亡过程中的作用,《竹书纪年》记载也迥异于后来的《史记》。《史记》称:桀宠有施氏上献美女末喜,在与汤战败绩后,携末喜逃跑,浮舟至南巢(今安徽巢县东南)而死。《竹书》则记录一段背叛的历史。称:桀伐岷山,岷山氏献二女,一个叫琬,一个叫琰。因此冷落了末喜,末喜则与伊尹相交,“遂以间夏”。也就是末喜并没有与败亡之君(夫)桀同渡难关,以致丧命,而是在受到冷落后,向桀的敌人出卖情报,致使夏亡。

  伊尹本身就是个朴朔迷离的人物,《尚书》释文上记载他为奴隶,受商汤重用,稍有不满,又去投奔桀;对桀不满,而又回归汤。以《竹书》以记来论伊尹的这种反复,实在是一种故意安排。弃汤投桀,完全是为了骗取信任,从事情报工作。如此,“末喜氏以与伊尹交”便有了逻辑解释。以现代术语来说,以美男计诱使一个受性冷落的敌方高位妇女上勾,与其合作。

  《竹书纪年》虽然不可完全可确为信史,但他确实地粉碎了儒家的历史谎言与虚构情结。

  关于“尧禅舜继”的记载,《竹书纪年》的记载是:

  “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

  “舜囚尧,复偃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

  --为什么要发动政变?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尧不愿按部族宪法规则交出权力,而想传位给儿子。尧不使丹朱见到自己的父亲,也是预防政局出现反复的原因。以《史记》的相关资料来分析,舜发动政变的另外一个原因还可能是尧把持权力时间过长之故,“尧立七十年而得舜,二十年而老,令舜摄行天子之政。”很显然,若等到正式行使天子权力的时候,舜的精力也不济了。只有提前取得权力,才是即符已愿又利天下的选择。

  至于说到尧宣称的:“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也是可能是存在的。因为,在尧辟位二十年后,才死去。为了给世人一个有利于双方的说法,就需要共谋,来补充历史,用回忆录的方式修正曾发生的不美好的事情。

  从《史记》上也看得出,部族政治传子的冲动是十分强烈的。舜在位时,选择了禹为继承人,与此同时也存在舜子商均的势力。《史记》记载:“三年丧毕,禹辞辟舜之子商均于阳城。天下诸侯皆去商均而朝禹。”

  在启以前,演出过两场同场的政治戏剧,诸侯选择了法定接班人,而不倾向与接班人相抗衡的家族势力。倘使事实真地存在,那么启倒有理由采取果断措施夺取权力,因而也就有了与扈山氏大战的事件。

  《竹书纪年》记载的启与益的关系,远没《史记》那么温和,而是一场血腥的政治杀戮。即启从益的手中夺取了帝位:“益干启位,启杀之。”而且,禹在整个政治交权的过程中也采取了两面派的手法:表面上传位于益,而实际上帮助自己的儿子启充实力量,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取而代之。

  儒家虚构历史的本心是出于善意,但后果却是始作俑者所无法想像的。它造就了说假话的文化传统、说大话的政治习性。

  作为一个技巧,后人也试图恢复孔丘的这种作法,以确立有别于旧儒的传统。

  这个人是康有为。

  康有为在《孔子改制考》中,毫不隐讳指出:孔子制定了一套尧舜文武的政教礼法,而且亲自著作了六经,六经为孔子托古而作,托古为的是改制。康有为虽为维新主帅,但他没脱开儒家“设法说话”的历史思维,自称:“布衣改制,事大骇人,故不如与先王,既不惊人,自可避祸。”

  于是,维新从一创意开始就种下了悲剧的种子。儒家虚构历史的负面作用,死死地扼住了改革的喉咙。一个昏聩的帝国,在没落的传统中,终不能自救。

  后人对康先生《孔子改制考》的评价并不完全否认,它集前人考据、辩伪的成果,对疑古学派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但是它的武断与“创新的欲望”却一直为后人所病诟。

  儒家虚构与删削历史的执拗,到了正常人无法理解的程度!

  虚构与删削达不到目的,干脆就重写。《左传》作者左丘明受司马迁与朱熹的贬低,当是最明显的例子。

  《左传》不仅是一本非常好的史书,也是一部优秀的散文集,对中国以后的史传文学有影响颇巨,有不少有名的历史作家和文学家学习和模仿这部书的叙事方法。该书比较通行的版本是《春秋左传正义》,西晋军事家兼文学家杜预作注(杜自称有“《左传》癖”),唐代文学家孔颖达作疏。(疏为一种注释文体,对前人所作的注释加以引伸和说明)《左传》的作者当为左丘明,但由历代以来不断改变左丘明的地位,致使歧义丛生。《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中讲到:“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并没说清左、孔的关系。

  后来,《汉书·刘歆传》记载了刘歆【注2】的对左、孔关系的评论:“歆以为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孔子。”表明二人学术身份相等,没有师生关系。《后汉书》中记载的光武帝刘秀的评价与之不同,“知上明至贤,亲受孔子。”由于皇帝的定论,左又成了孔子的学生。

  以上二说,刘秀的说法不太可靠;首先,刘秀的学问并不精细,《后汉书·光武帝纪》称他“受《尚书》,略通大义”--也就是他研读古代经典是勉强及格之状,很不精细;而刘歆则是经学专家和历史学家,肯定比刘秀研究得透彻。其次,刘歆占有的文献量比刘秀要大得多。所以,时至今日,学者对没有任何文献来论证哪一方的说法为正确。

  【注2】刘歆(约公元前50-公元23年)西汉经学家、文学家、学术史家。字子骏,刘向少子。汉哀帝时应谶改名秀,字颖叔。成帝时与父向受诏校理中秘图书。继父业,总校群书,撰成《七略》。在个人书信《移博士书》中称:“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又以为左丘明好恶与孔子相同,这是导致他尊重古文经学的基本原因。王莽始建国元年(公元9年),封歆为国师嘉兴公,古文诸经并立于学官。后因谋诛王莽,事泄,自杀。

  其中只有一种折衷,那就是左丘明至少与孔子是同龄人或者比孔子年长,因佩服孔子的学问,去拜访孔子,自愿当孔子的学生。这在当时私人讲学之风盛行的时代,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是唐代学者赵匡的研究结果推翻了以上任何一种说法(包括我们现在做的折衷,也不成立)。赵匡在《春秋啖赵集传篡例》卷一<赵氏损益义第五>(唐代陆漂编;啖,指唐代经学家啖助,啖赵二人为陆的老师)中说:左丘明是孔子之前的一位贤人,至于《左传》之左是另一位左氏。宋代郑樵在其《六经奥论》中认为,《左传》作者不是左丘明,而是战国时人。清代姚鼐在其《左传补注序》中认为,《左传》作者为战国时代魏国的吴起。

  关于《左传》与左丘明的关系以及左丘明本人身份一直是个历史笔墨官司,有趣的是:关于左丘明的名字也发生了争议--有人说,左丘为姓,明为名;有人说,左为姓,丘明为名。《史记》上的一句,又使问题复杂化了。“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即左丘是个盲人,后人因之称为“盲左”。但是,历来史家对《国语》作者为左丘明一说不敢肯定。

  左丘明实际是春秋末期鲁国的一位很有成就的学者,据孔子的言论来看,他可能早于孔子,至少与孔子同时,当时的成就也与孔子相当。因为《论语·公治长》中说(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这说明孔子与左丘明的对史事的评价好恶相同。依此而论,《左氏春秋》的写作可能早于孔子的《春秋》,甚至是孔子写《春秋》的参照文本。但是,对孔子持赞赏态度的司马迁在《史记》中的说法,却使历史被改写,按孔子的“笔则笔,削则削”的“春秋笔法”来重塑历史。司马迁说:“自孔子论史记,次《春秋》。七十孔子徒口受其传,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各有安其意,失其真,故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

  发生左丘明被“降位”成孔子著作注解者的一个原因,就是司马迁的“今上”

  (活着的最高领导人)刘彻开始表面尊儒,即用董仲舒的建策“罢黜百家,定儒术于一尊”。司马迁推崇孔子,是“政治上正确”的一种表现。在个人感情上,由于他是师从董仲舒研究《春秋》的,必以推崇孔子为已任,故自称:撰写《史记》是继《春秋》之作,达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这言”的道德目的。

  唐朝的著名学者孔颖达更干脆,称“左丘明之《传》,释孔子之《经》”,实际上把左捕明降格为孔子的受业子弟。不过到现在,考据学越来越发达,对司马迁与孔颖达(乃至宋及清的类似)说法,持怀疑态度。今人夏乃儒先生对左丘明是孔学生的说法的评价是“主此说者虽众,但历来仍有存疑者。”

  孔子被后人称为“万世师表”,在他死了1600多年后,又出现了一位把他的学说发扬光大的“万世宗师”,即南宋的朱熹。此人除了没有什么创性的贡献(如孔子开私人撰史之先河)之外,还有意搅烂一笔历史旧帐。朱熹对左丘明大加贬低,不仅他不理会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左丘明被封瑕丘伯(后改封中都伯)的事实(--实际是以孔颖达的论断为基础的,贞观年间左丘明与颜渊从祀孔庙),反而称《左传》“不识道理”、“于大伦处皆错”,进而发展成人身攻击,说“左氏乃一个趋利避害之人。”

  这种重塑学术史的“大手笔”,实乃出于朱氏要统一学术的功利需要。左丘明的《传》既然“不识道理”,为什么从司马迁到孔颖达再到赵(南)宋王朝的先人们都一例给左丘明一个“政治待遇”呢?其间的儒学大师们不是“瞎了眼”了?!

  朱熹的情绪化与极力建立话语霸权的行为,不是没遭到其他学者的反对。如林栗(1188年)称:“朱熹本无学术,徒窃程颐、张载绪余,谓之道学。所至辄携门生数十人,妄希孔、孟历聘之风,邀索高价,不肯供职…”陈傅良(1190年)则较客观地批评朱熹“刻消太精,颇伤简歇;矜持已甚,反涉骄吝”。学术争论中又难免参杂个人恩怨与学派加政治斗争,终于导致了(1196年的)“庆元(学)党禁”。

  朱熹为建立话语霸权并没放过司马迁,尽管为了尊崇孔子,司马迁出不惜采取了降低左丘明地位的手法!朱熹先引苏辙《古史》之论,称司马迁“浅陋而不学,疏略而轻信”,随后又指责司马迁“也说仁义,也说诈力,也用权谋,也用功利,然其本意,却只在权谋功利”。--这也就等于说司马迁自称的《史记》是继孔子《春秋》的说法,不成立。这也意味着自孔子之后,只有他朱熹才有资格做义理之学的学问。

  朱熹的作法多少又让人联系到上个世纪的“批林批孔”和“批水浒”,换句话说:朱熹把坟墓里左丘明挖出来,演化到现代就是“批林批孔”与“批水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