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在中央衙署内,满汉关系十分紧张。汉官极受压抑,六部尚书,概为满员。顺治五年(1648年),始设六部汉尚书,但无实权,不过“相随画诺”而已。顺治皇帝亲政后,各衙门奏事,但有满臣,不见汉臣。顺治帝虽有过尊儒的举动,但只不过是表面形式,本质上仍然是要把“本朝家法”原封不动地搬进来。大学士陈名夏提出“留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的进步主张竟被杀头,这很可以说明满洲统治者对汉人的态度。早在后金时期,努尔哈赤就曾把其控制区内的汉族缙绅(士人)尽行捕杀,仅有少数人逃匿。这种仇视汉儒的政策,在皇太极时代略有改变,但清廷视汉官仍不过是高等奴隶,汉臣见了满臣必须下跪。甚至汉官也要学满语,学不会而遭打骂的事司空见惯。廷议时,满臣可坐,汉臣须跪,地位明显不同。康熙初年,四大臣辅政,汉族儒臣再次受到严重的政治打击。为了压抑汉人,削弱文臣在朝廷的地位,他们改变了顺治帝仿明朝政治和汉化的治国方针,将内阁和翰林院撤销,恢复皇太极时期的内三院(内国史院、内秘书院、内弘文院)等旧制,并降低了汉官品级;裁减汉人言官;减少了进士的录取额;官缺,汉族仅占四分之一,且并非重官要职。如此压抑汉臣,其目的无非是驯养汉臣的奴性心理,并防止满族政权的汉儒化。
顺治时期,大学士为正五品,低于六部尚书(正二品),但大学士多以尚书入阁,所以实际上仍享受正二品。大学士品级低,是防止大学士权力过大的意思。内阁没有明朝时期总制均衡的地位。康熙帝剪除鳌拜集团,御理政事之后,于翌年(九年)八月,承顺治十五年之制,“命改内三院为内阁,设立翰林院”。大学士兼殿阁衔,并兼尚书,学士兼侍郎。至此,清代内阁之制才稳定下来。
康熙帝修改尊满抑汉的政策,所倚重的两位满洲贵族,一位是协助他逮治鳌拜的索额图,还有一位是明珠。两人都是满洲正黄旗人,都与爱新觉罗氏结亲,二人共同辅佐康熙帝,成为康熙帝的两翼。而二人之间又存在着尖锐矛盾,从某种意义上说,则是满汉矛盾。康熙帝意识到,满洲的“祖宗家法”于满洲贵族王公大臣们有利,却限制了皇帝的权力,所以他赞成学习汉人的制度。汉臣们因为受到满臣的压抑,当然也反对满洲家法。索额图是满洲贵族的代表,而明珠却是主张汉化。康熙帝为了维护皇帝的绝对权威,自然是倾向于汉化的。
明珠(1635~1708),字端范,姓纳喇氏(又译纳兰),满洲正黄旗人,出身于“海西四部”,极受康熙帝倚重。康熙三年(1664年),任内务府总管,五年授弘文院学士,六年任纂修清世祖实录副总裁,七年奉命视察长江、黄河、淮河水利工程,对治河有正确的建议,后历任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兵部尚书、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
康熙帝御政之时年仅16岁,明珠则长康熙帝19岁。明珠审时度势,看到满汉矛盾的激化将不利于清朝的统治。为此,他辅佐康熙帝力除陈习,洗刷积弊,基本抛弃了压抑汉官的政策,实现了清初治国方略的转变,开拓一朝新政,为清朝中期的盛世奠下了政治基础。这个根本的政策转变的本质就是尊满用汉、崇儒重教。
中国历史上,皇帝与地方诸侯的矛盾深刻时,往往导致国家动乱,吴三桂之乱更有民族矛盾的成分在内。叛乱之所以能够得到许多地方汉族军政官员的响应,与清朝初期的民族歧视政策有很大关系,而朝廷平定吴三桂之乱的成功,首先应归功于康熙帝在用人制度上抛弃了民族歧视政策,转为重用汉将。吴三桂之乱,明珠与王熙同掌兵部,起用“河西三(汉)将”赵良栋、张勇、王进宝等,提高绿营兵的地位。康熙帝同意绿营官兵自成一军,独立作战。正是由于汉人官兵地位提高,战争形势才开始好转。
明珠协佐康熙帝开经筵日讲,开博学鸿儒科,修纂《明史》,设南书房,起居注官增加汉员,内阁学士增设汉官等。总之,尽力争取汉族士大夫与清廷合作,调整统治阶层内部的满汉关系,限制满洲贵族的特权,提高汉官地位,以加强政治稳定。此后,除了少数士大夫仍拒绝与异族统治者合作外,大部分士人都承认了清政府的合法性,汉人入仕人数明显增加。
明珠亲自任经筵日讲官,他精通满汉两种文字,又具有较深的经学素养,值讲论经时,口若悬河,辩才无碍,这在满洲贵族之中是极少见的。明珠的相府一时成为汉族儒士诗酒文会之所。他的长子纳兰性德,作为康熙帝身边一等侍卫,颇受青睐。纳兰性德才华横溢,是当时的著名词人。他广交文坛名流,与汉族士大夫朱彝尊、姜宸英、顾贞观、严绳孙、陈维崧等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所作的《纳兰词》在清代词坛独树一帜。明珠次子纳兰揆叙,少年时即受业于江南名士吴兆骞,读四书五经,成为著名的儒家学者,后官至翰林院掌院学士,充经筵讲官,每于退朝之暇,仍手不释卷。三子纳兰揆方,于书无所不读,乃至于废寝忘食。吴兆骞流放宁古塔二十年,经纳兰性德、明珠援救入京,纳兰父子因此深受士人赞誉。
康熙帝东巡之后,纳兰性德受命考察雅克萨,染病回京,将边界形势奏明皇上,康熙帝决意用兵。当雅克萨战役捷报传来时,纳兰性德已死六日。士人无不痛惜,赠哀辞者却都是汉人,满族竟无一人。显然满人对明珠父子热爱汉儒文化很不以为然。
年轻的康熙帝在辅政大臣和议政王大臣的制约下,感觉颇不自在,而汉儒文化是主张皇帝乾纲独断、大权一揽的。这当然是康熙帝的理解,也是他欢喜接受的原因。需要强调的是,君权至高无上这一点,正是康熙帝选择汉儒文化最关键的考量因素,然而绝非原始儒学的本义。历史发展的进路就是如此的非理性,幸运的是清朝政治能由此而转为比较清明,不幸的是原始儒家的虚君观念与满洲家法的分权制都失落了。对于非理性因素在社会发展中的作用和意义,人们往往不能理解,似乎如果承认非理性因素的作用,就等于削弱了某些人此时正在“理性地”创造历史的作用和意义。
满洲大臣多为军事贵族,无不以立军功为荣,耻于读书。明珠辅助康熙帝裁汰大批满洲旧军事贵族,启用一批满洲新文职官员,又鼓励满人学习儒家经典,参加科举考试。满人渐渐以较为平和的态度对待汉大臣。满官普遍通晓汉语,满人学习儒学也渐渐成为风气。如饶余亲王阿巴泰的曾孙文昭辞爵位而读书,不久便成绩斐然,才名卓著。正白旗人阿什坦将《大学》、《中庸》诸书译成满文,其儒学基础十分深厚,被康熙帝称为“我朝大儒”。满族对儒学这一汉族文化精髓已普遍产生认同,儒臣的地位逐渐提高。可惜,吴三桂之乱时期,朝廷出于武备的考虑,为防止八旗子弟日益懦弱,又下令停止八旗子弟的科举考试。
国家的政治走上正轨,这一切都与明珠的作用分不开。明珠广泛结交汉官文士,特别是江南儒臣,如徐乾学、徐元文、高士奇、王鸿绪等博学硕儒。他与高士奇的关系颇有戏剧性,值得一叙。
高士奇,字澹人,浙江钱塘人,家贫无资,肩扛破被旧褥徒步入京乡试。落第后在明珠看门人的家里教馆为生,卖文自给,并书写春联、扇面遍赠权贵悍仆,以求仕进。一日,明珠要写文字,找不到人代笔,正在犯愁,看门人推荐高士奇,明珠试他文笔,高士奇一挥而就,明珠大喜,荐用于内廷,授詹事府录事,得到康熙帝的赞赏。于是选入翰林院,入值南书房,参与书写密谕及编辑讲章、诗文等事。
高士奇才智敏捷,很得康熙帝赏识,当时南书房专用汉官,为他们提供了对朝政发表意见、单独进言的理想场所。现在连明珠都得反过来向高士奇讨消息了。高士奇每次回家,门外街巷九卿轿子塞满,明珠亦在。高士奇直入家门,好像不知道门外有客。等高士奇吃罢饭,先呼明珠入,谈话后,再呼其他人入见。
康熙帝曾说,朕所以厚待高士奇等人,是因为他们对朕治国治学有极大贡献。朕初读书,内监授以《四书》本经,作时文,因为得到高士奇的帮助才开始知晓学习门径的。初见高士奇得古人诗文,一看就知道其时代,心中奇怪,现在朕也能如此了。高士奇虽无战功,但是他裨辅朕读书治学问功劳也很大。
康熙帝南巡时,高士奇陪伴而行。君臣游览金山寺,登高远望,极目千里,寺僧求皇上赐匾额。康熙帝欣然同意,正考虑未定,高士奇送上一纸,上书“江天一览”四字。康熙帝很满意,于是挥笔写就,赐与寺僧。游苏州,康熙帝见狮子林景致奇妙,连连说“真有趣”。赐匾额时,康熙帝提笔沉思,高士奇说: “皇上说‘真有趣’,何不就书‘真趣’二字?”康熙帝一听,正合心意,遂赐书“真趣”。游杭州灵隐寺,寺僧求赐额。康熙帝写“靈”字时,把雨字头写大了,下半截不好安排,正在犯难,高士奇佯装磨墨,写“云林”二字,康熙帝领悟其意,遂题“云林寺”三字,从此灵隐寺又称为云林寺。康熙帝游罢西湖,又特别亲临高士奇的家乡西溪山庄,并赐额“竹窗”,以示嘉奖。
康熙帝出游仍不忘读书,晚上由高士奇伴读,君臣二人夜坐舟中,讨论古今兴废之迹,读《尚书》、《左传》,谈《周易》,赋诗,兴致很浓,常常谈至下半夜。康熙帝曾说: “帝王勤求治理,必稽古典学,以资启沃之功”,“学问之道,必无间断,方有裨益,以后寒暑不必辍讲”,“《大学》格物二字,包括无余”,“经书屡经讲读,朕心业已熟晓。《通鉴》一书,事关前代得失,甚有裨于治道”,“朕听政之暇,即于宫中批阅典籍,殊觉义理无穷,乐此不疲”。
康熙帝勤奋读书,但不盲目信书。凭常识,他会对书本提出质疑。如他曾说: “即如史书所载,项羽坑秦卒二十万。夫二十万卒岂有束手待毙之理乎?”又如,古人一向认为塞外蒙古迁徙无常,逐水草而居,似乎无一定居处,可以任意栖止。康熙帝指出: “不知塞外地虽空旷,亦有水草不能相兼者。若有草无水,虽欲驻牧于此,其势断有所不能。是知毡庐毳幕,常有不定之居,而其实则不越乎平日所居之故址也。塞外情形不可臆度,必亲履其境然后能知之。”
平时,康熙帝常与南书房儒臣一起吟诗作画,钓鱼赏花,剖析经义,讨论时政,无异同堂师友,私恩甚重,经常赐给他们笔墨砚台,字画诗集,乃至撤自御膳的食品,以示眷顾。康熙帝优渥词臣,是出于治国的需要。他说: “夫天道人道必待人而后兴。”古人所说的“天子”不仅仅是就权力的来源而言,这是现代人的理解,其实本义是皇帝须代表天意,就是要做好人的意思。不仅是做皇帝,做人也要符合天意。所谓“得最上一层道理”,也就是得最根本的道理。万物生长皆是天意,人的生长离不开社会组织,好的社会组织有利于人的生长,有了好人才有好的社会组织。这就是天人之道,并非迷信。
南书房作为皇帝的宫廷御用顾问处,是一个非正式的权力机构。在康熙朝所起的作用却往往超过内阁和议政王会议。军国大事不再单纯由军事贵族——王爷、贝勒们决策,往往由儒臣在与皇上的讲学中以讨论的方式,更为理性地策划。国家兴盛不以迅猛喧嚣为能事,而是由尊儒崇教以稳健的姿态渐入盛世。
到了雍正时期,军机处成立,南书房就不再参与政治,而成为皇帝单纯读书撰文、吟诗作画、消闲遣兴的场所了。这正是封建时代,非程序化政治的典型表现。南书房与军机处的差别是很明显的,于治国的方式和作用而言,前者还是比较人性化和理性化的,后者则完全工具化和官僚化了。
康熙帝主张“满汉一家”,以前满汉大臣官员职位相同而品级有异,满高汉低,现在均予划一,权力分配日益平等。过去儒臣尽被排斥在决策圈之外,如今不少儒臣已成为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而这些人大都依附于明珠,为明珠成为康熙朝的权臣奠定了基础。
南书房另一位重要的讲官是张英(1637~1708),字敦厚,安徽桐城人,康熙六年进士,选庶吉士。清初成例,以进士膺选为庶吉士,称为“馆选”,入馆肄业三年后,再经过考试,按等第分别授职,称为“散馆”,成绩优良者,留在翰林院,谓之“留馆”,授为编修。康熙十二年七月,张英以翰林院编修充日讲起居注官,入值南书房,成为皇帝的亲密顾问。每天清晨雄鸡未鸣之时,他便来到宫门外等候进宫,然后与奏事诸臣一同入宫,等到退朝之后,由内侍传入,为皇上讲经、咨询,从早7点到晚8点都在南书房值班。有时回到家里,又有内侍宣召,他放下饭碗随即入宫。每次皇帝出巡,张英必然侍从,极受信任。入值三年后,被升为翰林院学士兼礼部侍郎,后升为掌院学士、礼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总督南书房”。在朝中任职四十年,退休后,康熙帝南巡,仍一再接见。其子孙四世为讲官,皆入翰林院,三世入值南书房。其子张廷玉历事康雍乾三朝,官至大学士,吏部尚书,军机大臣,总理事务,进封三等伯,死后配享太庙,乃三朝元老,一代名臣。桐城张氏世代为官,显赫不衰。
文渊阁大学士李光地,在教授康熙帝理学方面,其重要作用不下于熊赐履。
李光地(1642~1718),福建安溪人。治程朱理学,精通《周易》,多年为康熙帝讲授易学。康熙帝对明朝永乐帝御修的《周易大全》不满意,为了体现大清朝的盛世气象,康熙帝特御纂《周易折中》一书,以统一思想。《周易折中》实则为李光地总裁其事,而由数十位儒士编纂而成。李光地又奉命续修《朱子全书》、《性理精义》等书,自著有《榕村全集》、《榕村语录》与《续集》等。
吴三桂之乱时,李光地正在福建安溪老家省亲,他拒降耿藩,遁迹于深山密林中。他的同乡同科好友陈梦雷因家居省城福州,家有老父,被逼接受伪官。而二人同心合谋,由陈梦雷探耿藩虚实及用兵设防情势,密画平闽机宜,裹蜡中作如药丸,再由李光地派人带蜡丸潜出福建,至京入奏。康熙帝亲自剥蜡出疏,得到了详细的情报,十分高兴,特命军中保护李光地全家。清军根据他们的情报大破耿精忠和台湾郑经的联军,恢复全闽。李光地从此受到康熙帝重视,而陈梦雷仅以免死远戍辽东。有人说,李光地卖友求荣,以蜡丸事为一己之功,而抹煞陈梦雷的功劳。这件事后人说不清,但无论如何,李光地也救了他一命。康熙帝不杀陈梦雷,又同时赦免了其他几个人,以免让人说是看李光地情面免其一死。
李光地也曾援救过其他人。当时的古文桐城派领袖方苞因戴名世《南山集》案入狱。有一次,康熙帝偶然问: “侍郎汪霖卒后,谁能作古文?”李光地趁机说: “惟戴名世案内方苞能。”康熙帝见方苞的古文确实作得很好,于是下谕将方苞释放,并召入南书房,成为帝师。清官陈鹏年与阿山之争,李光地保陈鹏年;清官张伯行与噶礼之争,李光地保张伯行;此外,尚有杨名时、赵申乔、何焯、惠士奇、梅文鼎等人都曾得到过他的帮助。李光地能救援清官,不仅须富于同情心,也需要胆量。因为皇帝最怕汉人结党,而鼓励汉人相互攻讦。如果是明哲保身之人,是不会冒险去救助别人的。李光地由此得到扶植善类的美名。他还有类似于黄宗羲的民主意识。他说:
(孟子)答汤武放伐的说话,语吻似觉诧异,然推到最上一层道理,本是如此。天生民而立之君,非要坐享富贵也,要其抚养天下耳;苟自绝于天,则人亦不戴之为君矣。
由孟子之论见得,天为民立君,原以治安百姓,非为君一家、欲其富贵长久、世世子孙享受也。故汤武革命,受命于天,绝无不是处。孟子直是从天立论,得最上一层道理。
治天下样样皆当讲求,第一是要有根本。汤曰: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武王曰: “作之君,作之师,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何敢有越厥志。”一人横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有此,便要算他是圣人。
(《榕村语录》卷二十,《诸子》)
所谓“汤武放伐”是指“汤武革命”。夏桀残暴,成汤造反,桀逃奔南方,称为“放”,放逐之意。商纣无道,武王伐灭之。所谓“一人横行于天下”,就是君主专制。君主不仁,则汤武革命发生。古人认为“民为邦本”,今人多以为“民本”不如民主高明,其实二者并没有本质区别,民本是民主的基础,羡慕摩天大楼却蔑视大楼的基础,无论如何都不能自圆其说。在康熙帝身边的帝师中,李光地是最具有民主思想的一位,他在精神价值上有大贡献。他出卖朋友的事情既考据梳理不清,也很无聊,可以不论。
徐世昌《清儒学案》云: “安溪(李光地)学问渊博而精微,以朱子为依据发挥……康熙朝儒学大兴,左右圣祖者,孝感(熊赐履)、安溪,后先相继,皆恪奉程朱,而穷究天理人道,研求经义性理,旁及历算、乐律音韵。圣祖所契许而资赞助者,安溪为独多。”康熙帝与李光地进入晚年之后,君臣二人更成为知己,在立太子之事上,康熙帝只与李光地商量。这与乾隆帝晚年以和珅为知己恰是鲜明的对照。
为康熙帝侍讲《易经》的另一位日讲起居注官,是著名清官汤斌。
汤斌(1627~1687),字孔伯,河南睢州(今睢县)人,顺治八年进士,授翰林,曾以一篇《政贵知变论》震惊朝野。他极力主张根据时势的变化更张法度,指出“当更张而不更张,虽大贤不能善治”。然而,他的意见当时没有被完全采纳,真正的更张是由康熙帝来完成的。不久,他又连续上《拟汉文帝耕藉田诏》、《拟汉以禁囿假贫民举直言极谏诏》,受到顺治皇帝的重视。他纂修《明史》时,为明末抗清诸臣秉笔直书,而遭人弹劾。世祖福临召见他,把奏折给他看,并安慰他,汤斌虽感恩却仍然坚持如实记史,终于被清除出国史馆。后以父病乞归。他居家潜心读书,师从北方理学大师孙奇逢多年,既笃守程朱理学,也不鄙薄陆王心学,编理学发展史《洛学编》。汤斌居官以正风俗为先,非常注重身体力行,不徒尚讲论。康熙十七年,他复出授翰林院侍讲,仍纂修《明史》,主纂《两朝圣训》。授礼部尚书,管詹事府为太子(胤礽)师,荐耿介为少詹事,同辅太子。一次尚书达哈塔与汤斌、耿介入见,康熙说,“汉人学问胜满洲百倍”。清世以理学名臣从祀孔庙者三人,汤斌、陆陇其、张伯行。
清圣祖康熙书法最早入值南书房的是沈荃和励杜讷。二人以善书法入值,康熙帝的书法艺术得力于二人的教益匪浅。康熙帝学书法时,沈荃在他身旁,指出他每一笔的错误之处,分析错误之由。康熙帝十分感激沈荃的严格教授,在他离开南书房之后,仍常常将其召入,请教书法。又擢其子沈宗敬,以编修入值南书房。沈荃曾提出: “唐吴兢所撰《贞观政要》一书,君臣咨询恭儆,大有裨于治道,皇上宜置左右,时时浏览加以反省。”康熙帝说: “此书朕亦时时览之。”又说: “《四书》屡经讲读,朕心业已熟晓。每观《通鉴》,事关前代得失,甚有裨于治道,应与《四书》参讲。”康熙帝颇重视《贞观政要》和《资治通鉴》,其讲学之道,经史并重。
励杜讷入值书房,授编修、侍讲,后曾任光禄寺少卿、宗人府府丞、左副都御史、刑部侍郎等职。他也是子孙四世入翰林,三世入值南书房。
清初,魏象枢、魏裔介两人也是理学名臣。魏象枢廉正耿直,曾疏请定布政使会计之法,以杜绝欺隐;立内外各官治事之权限,以清除稽滞。他的意见朝廷都采纳施行。他又屡次分疏: “戒淫侈,宜正人心;励风俗,宜修礼制。”“国家根本在百姓,百姓安危在督抚。”曾言“以言道学,则躬行实践真道学也”,常能言人所不敢言。见大臣就规劝为善之道,态度诚恳,现身说法,人感其诚。而魏裔介居言官最久,25年的官场生涯,历经四个时期,即多尔衮时期、顺治帝亲政时期、鳌拜等四大臣辅政时期、康熙帝亲政时期。生平笃信程朱之学,有胆有识,屡次上疏敷陈剀切,多见施行。可惜,康熙帝亲政以后,并没有重用他,几乎遭到整肃,能保全性命已经是万幸了。这是康熙帝用人上的一个失误。
入值南书房者,不论原来是何官职,一律授予翰林院职衔,称南书房翰林,往往兼任或转任外职,备受信任,加以重用,如陈廷敬、张玉书任尚书、大学士,王士祯、徐乾学任尚书,王鸿绪任御史,叶方蔼、孙在丰等任侍郎。入值南书房者,大多为汉人,只有少数满人,这对提高汉族大臣的地位,具有重要意义。康熙帝擢用他们之前,会先有一番观察过程,有一次,他对张英说: “翰林系文学亲近之臣,一向因为日讲,时时进见,可以察其言行举止。近日来进见稀少,讲官侍班不过顷刻,岂能深悉?著将翰林院、詹事府、国子监官员,每日轮四员入值南书房,朕不时咨询,可以知其人之能否,以备擢用。”
王士祯是当时的著名诗人,入值南书房前,在一次考察中竟出了丑。康熙帝召他入懋勤殿,出题面试,命他赋诗,王士祯诗虽作得好,但文思却慢,初次见到皇帝,一紧张更不知如何下笔。张英见状替他着急,便悄悄在一张纸上写诗一首,然后揉成纸团,放在他的桌案上,王士祯也就照抄一遍,得以完卷。康熙帝无意之间,将此看在眼里,却不点破,给二人留了个面子。只是调侃张英说: “人家都说王士祯的诗丰神妙语,朕看来跟你写的诗也差不多嘛。”张英也只好厚着脸皮说: “哪里,王士祯的诗比臣的诗强得多啦。”
由此小事可以看出,康熙帝对儒臣向来持一种仁和宽容的态度,这样,儒臣对皇帝就真正地心悦诚服。康熙帝对以仁义、恕道为标志的孔孟之道是完全服膺的,他为政宽仁之处在优容词臣这一事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南书房词臣高士奇、陈廷敬、王鸿绪等人身兼要职,高、王为姻亲,结成朋党,广收贿赂。徐乾学、徐元文、徐秉义三兄弟号“昆山三徐”,东南文学之士想猎取功名者,莫不依倚三人以为奧援,趋之如水之赴壑。徐乾学任左都御史时,力倡风闻言事(即可以根据道听途说弹劾官吏)。三徐在朝招权纳贿,其亲属门客,在乡倚势横行,欺压百姓。他们多次受到御史弹劾,康熙帝也不深究,只是让他们回籍休致了事。以后又召进京修书,或官复原职,大多得以善终。
对于官僚的腐败,康熙帝深有了解,但是面对制度性腐败,康熙帝也无可奈何,不过他没有如乾隆帝纵容和珅那样纵容过臣僚。明珠有识有才,但是结党营私,贪赃弄权,声名狼藉,常常遭到康熙帝的批评。后来明珠受到御史弹劾,康熙帝仅革除他大学士职衔,不予深究,仍授内大臣职。康熙帝两次亲征准噶尔,明珠从征有功,后来又恢复原职,最终得以善终。
康熙帝曾告诫漕运总督徐旭龄说: “为官须廉洁,不可纵吏扰民。然而待属员不可过苛,下吏各有艰难之处,惟心平气和,则皆悦服矣。”持平则不偏,不偏即是执中。康熙帝自己对待大臣一向是较为宽严适中的。他说: “君德莫大于有容,治道莫尚于能宽。”做官之人有几个不贪的?若不过分贪婪,他一般都不纠,稍贪而又能办事,能过得去就行了。所以,康熙朝晚期,吏治非常松懈,国库也空虚了。这是康熙帝过于宽仁的后果,迫使雍正帝不得不一登基就力纠腐败。
康熙帝不断把汉族地主阶级中的才智之士,充实到中央行政机构中,委以要职,询以治国之道。他通过学习汉书,谙熟了儒家学问,带动满洲贵族子弟讲明礼仪,习于学问,讲求尊君亲上之道,推崇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伦理道德观念。这不仅大大提高了汉族地主阶级在清朝政权中的地位,也缓和了满汉的民族矛盾,稳定了社会秩序。
一些讲究气节的明代遗臣,对清政府仍然采取不合作的态度,绝不出仕,但对其后代,却不再限制他们参加科举考试。他们有了科名,当然也就开始参与国事,亡国之仇也就淡化了。事实上,清朝前期社会的繁荣和安定,以及平定吴三桂之乱、统一台湾,这些事业成功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康熙帝重用了汉官、汉将和汉儒,吸收了汉族文化,康熙帝和明珠的最大功绩是使国家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事务都走上了正轨。所谓“正轨”就是国家化,而不是民族化,剃头束发当然是一个例外。
儒臣士子空谈性理,在某种程度上是明朝亡国的原因,而满洲重武轻文又不能治国,二者折衷,取长补短,符合中庸之道。康熙帝倡导的理学,偏重于实践。他说: “朕一生所学者,为治天下,非书生坐观立论之易。”从而造就了清朝前期的盛世。
李光地盛赞康熙帝说: “自朱子以来,至我皇上又五百年,应(五百年必兴)王者之期,躬行圣贤之学,天期殆将复启尧舜之运,而道统与治统复合乎?”张玉书称赞康熙帝: “圣德神功卓越千古,道统治统兼总百王,而犹日御讲庭,经典学之不倦。”封建社会有所谓“正统”和“道统”之说,前者指权力的合法性,后者指意识形态的合法性。权力的来源几乎都是暴力,因此无真正的正统可言,而意识形态则不一样。汉朝统治者之所以“独尊儒术”,是鉴于秦朝推行法家的严刑峻法治国方针的失败,乃大力倡导儒家的仁政、爱民的治国理念。当然,在实际的施政措施上,法家的统治方法却保留的更多,因为法家的学理来源之一就是儒家某一流派的某些思想,儒法两家有相同之处。但是,处于主导地位的统治思想,还是儒家思想。借用丘吉尔的表达方式,可以说: 儒家虽然不是最好的,但却是最不坏的。这当然是指中国社会的封建时期。不过即使在今日,儒家思想也并未完全无用。
清朝的崛起和立国依靠的是武力,在明朝前期满洲连文字都没有,努尔哈赤时期刚刚创造了文字。很显然,依靠满族自身的文化,根本无法统治一个大国。因此,吸收汉人的文化乃是不可避免的。鳌拜一派的清朝贵族也许不久就会被迫接受汉儒文化,但是被迫接受汉儒文化的效果一定很差,且太平盛世亦绝不可能出现。元朝就是如此。康熙帝的选择是最明智的,由主动吸收到热爱的程度,中国因为有了康熙帝才又强盛起来。这些都离不开帝师的帮助。
在汉人占绝大多数的中国,“异种称王”必然导致民族矛盾的尖锐化和政权的不稳。面对汉族广大知识分子不合作的状况,康熙帝一面制定了民族高压政策,一面实施“崇儒重道”的基本国策,使程朱理学“死灰复燃”。 这固然是出于征服人心的需要,但也确是出于他对汉儒文化的衷心服膺,反映出其胸襟的广大和智慧的高深,以及他的务实精神。康熙帝崇尚理学,也是他治术的技巧。他遇到的首要问题是要削弱“祖宗家法”对皇权的限制,这是康熙朝汉儒大臣受重用的主要原因。康熙帝把程朱理学作为儒学正统,是重视实用精神的表现。清朝前期社会的繁荣也证明了理学有其实用的价值,后人实在不应该一概予以抹煞。
康熙帝不但吸收了汉儒文化,甚至对西洋文化也有莫大的兴趣。这种学习兴趣是由儒家的“格物致知”思想决定的。儒家有一事不知、君子之耻的观念。儒家文化既然没有妨碍康熙帝学习西洋文化,怎么又会成为中国社会学习西洋文化的阻碍呢?问题出在康熙帝之后的雍正帝和乾隆帝身上。尤其是乾隆帝大搞文化专制主义,登峰造极,前所未有,才使中国的士人求新知和求真理的学习兴趣和能力都丧失了,只能搞考据这类无聊的玩意,于是中国由盛而衰。
就把国家由强盛引入衰亡这一点来说,乾隆帝颇有几分像唐明皇。如果乾隆帝能够像康熙帝一样具有求新知求真理的态度,清朝像唐朝一样坦然地吸收外来文化本不成问题。然而乾隆帝对儒家的修身、仁义、爱民等思想非常轻视,与康熙帝有天壤之别,所以他也不可能容忍士人自由的求真精神和西方的先进文化,完全背离了康熙帝的治国方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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