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肉身放纵的快乐使人身不由己




  都成了眷属又如何

  《西厢记》的尾是这样收的:

  [末唱]

  [锦上花]四海无虞,皆称臣庶;诸国来朝,万岁山呼;行迈羲轩,德过舜禹;圣策神机,仁文义武。

  [幺篇]朝中宰相贤,天下庶民富;万里河清,五谷成熟;户户安居,处处乐土;凤凰来仪,麒麟屡出。

  [清江引]谢当今盛明唐主,敕赐为夫妇。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这一大段借张生的玉口大拍唐皇马屁,结合白居易的《长恨歌》称唐皇为汉皇来考虑,这里的唐皇应指元皇。这哪里是写戏,简直是上给帝王歌功颂德的奏折,描摹了一幅幅乌托邦式的动人场景,让人反胃,反映了作为知识分子的王实甫一点血性全无的基本品质。可是就是裹在这样通篇谀词中的一句“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却成了后代有关《西厢记》造神运动的基点,文学史家和多情男女联合献演了一场误读名著,绵延八百年的肥皂剧。

  无疑,张崔最后完成了从一朝拥有到天长地久的跨越,但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尾都充满了血和肮脏的东西,张生的待月西厢其实就是羊吃人的圈地运动。在歌声与琴声中,张生完成了性爱资本的原始积累,最终的“成了眷属”只是张生和老夫人携手的一场洗钱进行曲。因此,无论什么样的结局,都无法洗去笼罩张生全身的关于爱情的原罪。成了眷属又如何?

  听听张生初见莺莺时的腔调吧:“他那里尽人调戏軃着香肩……谁想着寺里遇神仙……虽不能窃玉偷香,且将这盼云眼睛儿打当……”张生直奔主题,哪有一丝丝爱情在,完全是猴急浪子的无赖嘴脸。

  甜蜜西厢里的性爱狂欢

  从文学的血缘关系上看,关汉卿应该是张生的伯父,作为和张生同一家族谱系的关汉卿有一首江湖上名声赫赫的曲子—《一枝花·不服老》,其中他直言不讳地声称:“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我还要向烟花路上走。”这其中当然有关汉卿先生对自身性功能的夸大和炫耀,又有值得我们探求的东西。在没有伟哥和三鞭宝的时代,在理学第一个黄金时期刚刚退潮的年代,作为戏曲界顶尖高手的关汉卿,竟敢于公开承认自己金枪不倒且没有一点羞羞答答,充分显示了关汉卿文学之外风月场中的惊人实力。关汉卿双料冠军的形象给莘莘书生以巨大的精神压力,并让他们初步树立起了超越的信念。

  关汉卿一举揭开、摒弃了爱情的假面,引性爱登堂入室。关汉卿大声宣布:我告诉你们,上帝死了,肉体狂欢的大时代已经来临!性和性爱终于以正面的形象登上了历史舞台。

  关汉卿的供词为我们理解那个年代提供了一把钥匙。

  显然,张生的形象可能更接近于当时知识分子的本来面目。老和尚的窥淫欲望,小和尚的爱出风头,孙飞虎的恐怖主义,红娘的阴暗心理,集结成强大的东风,催开了张生的命里桃花,成就了张生美色当前,决不放过,一切以上床为目的的心理诉求。

  大红桃花像灯笼一样把张生引向了性爱的天堂,终于使张生从对窃玉偷香的想也不敢想,发展到后来的实现了“把软玉温香抱满怀”的壮志,使我们得以目睹古典版性解放的实物标本。

  西厢的花园里,海棠慵懒浓睡,牡丹纷纷开落,率直的张生在享受着莺莺美妙的身体。

  且尽樽前酒一杯,哪怕欢情短暂,夜夜相思,相忘于江湖,何如今夜的相濡以沫;且点燃香炉上未尽的檀香,且留下唇间没褪去的残红,今朝有爱今朝做吧,任那微风悄悄漫卷沉醉的轻纱,任那满月无语穿过西厢的帘栊。揆诸当时二人的情况,他们连婚前性行为也难以称得上,最多算是今日甚嚣尘上的一夜情,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张生得到充分满足之后,居然连一句承诺都没有。他们进行着真挚的肉体交流,他们沉湎在肉身的放纵之中,肉身的放纵让崔张不能自拔。

  他们回归的是身体,他们疏离的是情感;他们追求的是快感,他们拒绝的是崇高;他们的手段是放纵,他们的结果是刺激;他们拥有的是现世,他们放弃的是未来。

  因而,张生结束了崔莺莺的处女时代,同时也结束了爱情的浪漫主义时代。

  《西厢记》造就着一代代浅薄男人,让他们沉湎于肉身的欢乐;《西厢记》造就着一代代低级女人,让女人们盼望并接受着打上西厢商标的所谓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