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史上轰动一时的东林书院,于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创建,天启五年(1625年)被政府当局禁毁,只存在了短短的二十一年,却在当时社会激起巨大反响,成为政治家们关注的焦点,推崇它的赞誉为文化盛举,诋毁它的斥责为讽议朝政。与它同时代的人对它的看法已经十分歧异,到了清朝编纂《明史》时,关于它的追述已经不是原先的本来面目,以致影响了今日历史学家对它的判断与定位。
晚近出版的《中国历史大辞典》有关条目写道:“万历中,无锡人顾宪成革职还乡,与同乡高攀龙及武进人钱一本等在无锡东林书院讲学,评论时政。不少朝臣遥相应和,失意士大夫闻风趋附。时人谓之东林党。”而所谓“东林党”则被解释为“明后期以江南士大夫为主的政治团体”。把东林书院定位为“评论时政”的“政治团体”,把东林书院与“东林党”之间划上了等号。东林书院是一个“政治团体”吗?东林书院是一个“党”吗?看来似乎有重新加以检讨的必要。
东林书院原本是宋儒杨时的讲学场所。杨时师事二程(程颐、程颢),研究孔孟之道,告老致仕后,在无锡城东创办东林书院,在此著书讲学。元末时书院废弃,成为寺庙。明朝成化年间(1465—1487年),无锡人邵宝试图在此重建东林书院,没有成功,便在城南另外建立一个东林书院,王阳明还为此写了一篇《城南东林书院记》。杨时书院在城东弓河畔,顾宪成、高攀龙等人在此旧址重建东林书院后,城南东林书院逐渐荒落,无人知晓。幸亏康熙《东林书院志》的编者严瑴写了《两东林辨》,人们才知道曾经有过一个城南东林书院。
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吏部验封司员外郎顾宪成,因议论“三王并封”以及会推阁员事宜,与内阁意见不合,被革职为民,回到家乡无锡,他的兄弟顾允成、朋友高攀龙也脱离官场回到无锡,与士子们一起讲求学问,有意复兴杨时的书院。万历三十二年,顾宪成等得到常州知府、无锡知县的支持,修复杨时的祠堂,又由志同道合者募捐出资重建精舍,这就是以后名噪一时的东林书院,号称“东南讲学之盛遂甲天下”。
能够使上自公卿下至布衣“虚己悚神,执经以听”的东林书院的吸引力何在?它的宗旨又是什么呢?
按照顾宪成、高攀龙的解释,他们是想通过书院的讲学,继承儒家的正统学脉,纠正风靡一时的王阳明心学“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倾向,拨乱反正,回归程朱理学。顾宪成在他的文集《泾皋藏稿》中,多次谈到阳明学的流弊:“凭恃聪明,轻侮先圣,注脚六经,高谈阔论,无复忌惮”,也就是说,对儒学经典的解读采取一种轻率、随意的态度。因此他为东林书院草拟的“院规”,明确提出,遵循朱熹白鹿洞书院的“学规”,要点就是“尊经”——尊重儒学经典,以“孔子表彰六经,程朱表彰四书”为榜样,意在纠正文人的不良学风——厌恶平淡,追求新奇,结果腹空而心高。他如此描述这种不良学风:“一则曰: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一则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结果孔子的一腔苦心,程朱的穷年毕力,都付诸东流。”从中不难看出,顾宪成创办东林书院的宗旨,在于正本清源,使士子们了解孔孟以来的儒学正统,不为异端邪说所迷惑。
顾宪成、高攀龙等人在书院的讲义——“东林商语”、“东林论学语”,充分反映了这一点。书院的日常功课及议论焦点,并不在政治,而在学术。它的影响巨大的讲会,即每月一次的小会(十四日至十六日),每年一次的大会(春季或秋季),以往人们多误解为政治性集会,其实不然。
东林讲会到底议论些什么呢?“东林会约”有明确规定:“每会推一人为主,主说《四书》一章,此外有问则问,有商量则商量。”很显然,大家聚集在一起,研读《四书》中的一章,互相切磋,加深理解。顾宪成为他的弟弟顾允成所写的小传中说,每年一次大会,每月一次小会,顾允成进入讲堂,侃侃而谈,远必称孔子孟子,近必称周敦颐、程颐、程颢。如果有人发表“新奇险怪之说”,他立即脸色大变,坚决拒绝。
你看,轰动全国的东林讲会,根本不是某些人所想象的那样,群情激昂地抨击朝政,而是书生气十足地研讨《四书》的经义,从孔孟一直谈到程朱。这种规矩,在顾宪成去世后,继续主持书院的高攀龙、吴觐华仍然坚持,在“东林会约”中再三强调:东林的教导原本出于程朱,以“穷理致知”为目的,对于儒学经典的研读必须经年累月,做到出口成章。
其中的缘由是容易理解的。顾宪成与高攀龙等人罢官下野,对于政治纷争久已厌倦,回归故里,以创办书院来寄托心志,只谈学问,不谈政治,似乎是他们发自内心的渴望。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十月二十一日,顾宪成接到皇帝的圣旨,任命他为南京光禄寺少卿,希望他出山为朝廷再度效力。顾宪成立即写了辞呈,理由是他已经步入老年,“目昏眼花,老态尽见”,并且早已不问政治——“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恝然置安危理乱于不问,以自便其身”。也就是说,进入深山密林,远离现实政治,是顾宪成追求的理想境界。他对政治已经不感兴趣,把自己看作一个“桃花源中人”。他在给挚友李三才的信中,真诚地吐露了这种心声,表示专心办好东林书院,优游于林间水下,不再过问政治,是他晚年的追求。他在信中这样写道:东林书院是他的“书生腐肠未断处”,与同志一起切磋学问,声誉渐旺,可以不虚此生了。一旦要我放弃,实在有所不忍。在给友人的信中说,他现在是日出而起、日中而食、日入而寝,专注于诗书文字,“门以外黑白事寂置不问”,“应酬都罢,几如桃花源人,不复闻人间事”。
这是他真实心态的流露,与高攀龙所说“当今之世乃扰攘之秋,只可闭门潜修”,是默然契合的。高攀龙对他的老师赵南星说,他已经处在“入山闭关”的状态,既然是山中人,如果不一味静默就不能做学问,而且“世局如此,总无开口处,总无著心处,落得做个闲人”。
顾、高二君子以如此精神状态主持东林书院,当然要把“莫谈国是”作为“院规”。确实,东林书院的院规中有“九损”——禁绝九种不良习气,明确告诫书院同仁不得“评有司短长”、“议乡井曲直”,这就意味着,不得评论政府官员及地方政治。吴觐华遵循这一既定方针,重申书院规则时,特别强调以下两条:其一是禁绝议论,“自今谈经论道之外,凡朝廷之上、郡邑之间是非得失,一切有闻不谈,有问不答,一味勤修讲学”;其二是,不得把社会上“是非曲直、嚣陵诟谇之言”带到东林讲会上,不得把外界的政治性文件——“飞书、揭帖、说单、诉辨之类”,带进东林书院大门。
凡此种种,都彰显东林书院为学问而学问,远离现实政治的标榜,没有停留于口头,而是付诸实践了。近人不加细察,却把它误解成为一个议论政治的讲坛、改革政治的团体。
美国学者贺凯(CharlesO.Hucker)在《明末的东林运动》一文中说得好:“明末东林运动的失败,代表传统儒家价值观念与现实恶劣政治势力斗争的一个典型,他们是一支重整道德的十字军,但不是一个改革政治的士大夫团体。”美国学者费正清与赖肖尔《中国:传统与变革》一书中论及东林书院时,写道:东林书院“以一场道德的改革运动重新确立儒家行为的传统准则”,“他们强调道德完善的极端重要性”。
所谓重整道德,广义地说,可以包括两个层次:在朝为官,整顿君臣的政治道德;在野为民,整顿士子的学术道德。东林书院关注的当然是后者,通过讲学来纠正弥漫于社会的王学流弊,正如华允谊《东林续志序》所说,由于王阳明学说深入人心,使得程朱理学的正脉处于边缘化状态,顾宪成、高攀龙创复书院,阐释儒学正脉,予以纠正。顾、高诸君子要拨乱反正,要救世,而救世的手段就是“相期于道德”,改变“任心而废学”、“任空而废行”的空疏学风。他们把这种以道德救世的思想在东林书院中具体化了。
东林书院那些谦谦君子们,以澄澈明净的心境来对待他们视为灵魂寄托的学问功夫,用一种近乎宗教般虔诚的态度来对待讲学。无怪乎吴觐华要说:“宗教者,奉泾阳(顾宪成)、启新(钱一本)、景逸(高攀龙)三先生之教,宗而主之也。”称他们是“一支重整道德的十字军”,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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